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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了父亲後,毕鵮和两位妈妈一起生活。
一位是母亲,另一位是姨婆;她们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美丽年轻的生命自由奔放,朴实年长的灵魂扎根於地。毕鵮夹在中间,仍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塑型。
母亲扛不住单亲家庭的责任,打电话回娘家恳求支援。电话里,她的言语被哭音浸透,缺乏自信:「姨姨,我太累了……」毕鵮难得听见母亲示弱。母亲示弱时和父亲不一样。父亲难过时,眼睛会不停地流水;而母亲一滴水也没有,仅有声音凄凄凉凉飘过话筒,本人则妆容精致,脸上毫无波动。
外婆早已过世,母亲娘家仅剩终生未嫁丶没有结婚的姨婆还活着。深深爱着自家姊妹的独居女人,那种爱会连对方留在世界上的血脉一起包容。
接到电话几天後,姨婆拎着小包出现。她站在玄关,灰发因为长时间坐车而有些散乱。姑婆极瘦,背很直,鸟爪般的细手摸了摸毕鵮的头,然後对母亲说:「我来顾他。」
姨婆有灰鸽色的发丝,起床得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抹一点油梳发,毕鵮总觉得自己看见一只瘦瘦的鸽子在整理羽毛。姨婆习惯将头发盘成後脑勺小小的髻,以发簪固定。那支发簪是外婆小时候送她的礼物,样式简单,簪头黏有透明弹珠充作宝石。弹珠曾掉下过几次,姨婆珍惜地将它捡回来黏好。
姨婆的世界很小。
行走路线仅有阳台洗衣丶厨房煮饭丶附近市场买菜与学校接送小孩。她不需要更多,也不渴望更多。她的生活是固定的轨道,日复一日,稳定恒常。她把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毕鵮的便当丶制服丶家长联络簿,全都由那双手照料。便当营养均衡,制服洗净熨过。联络簿上的签名工整认真,有时还会留言给班导师。
或许是自己没生过小孩吧。姨婆怕出什麽问题,顾毕鵮顾得很紧。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而放学时,毕鵮远远就可以看到姨婆撑着阳伞站在校门口等他,瘦瘦挺挺,在熙攘的人群中为他指引方向。
姨婆会伸出皱巴巴的鸟爪手,接过他的书包,柔声问:「小铅笔今天过得好吗?回家想忙什麽?」
大多时候,毕鵮会给她类似的答案:「写完作业想修理东西!」
姨婆笑了:「顺便修修我这副老骨头。」
毕鵮用手指假装扳手在她背上转一转,戳一戳。姨婆笑得前仰後合,笑声单纯无忧,与她拘谨的外表形成微妙的反差。暖暖的热流从笑声渗透到毕鵮心中,他暂时忘记自己遗失父亲的事实。
他能确定自己被需要。
在这个家,毕鵮不再被遗弃,也不再让妈妈疲累。至少姨婆需要他修理骨头,他能让姨婆哈哈大笑。
妈妈的世界很大。
很多人想约她。她回到家时,香水与烟味混在一起,说话总是有些跳跃,思绪还留在脑壳外面。她会换下高跟鞋,赤脚走在地板上,留下一串香水的痕迹。偶尔问姨婆:「姨姨,铅笔今天有没有乖?」
毕鵮一直都很乖。
如果她心情够好,还会问毕鵮:「想不想吃点心?」
当然,她不会坐下来陪毕鵮吃。她会塞一张钞票到毕鵮手上,笑着说:「你自己去买,妈妈等一下要出门。」
然而现在是晚上十一点。
她可能忘了毕鵮才国小二年级。
毕鵮习惯了。
他撑着不睡,只为了看一看回家的母亲,毕竟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他蜷缩在沙发上,眼皮沉重,执意强撑。出门前的母亲照镜子。她涂唇膏丶喷香水,转身一圈,裙摆翩翩。她散发光辉,那光辉亮到毕鵮看不清自己有没有在里面。
国小毕业典礼那天,妈妈终於走进学校。
阳光从她的卷发间洒下,落在深V领洋装的雪乳上。她穿一条红色连衣裙,腰间系着细皮带,整个人像是从杂志里走出来。男同学们全都倒抽一口气:「你妈好辣!」大家赞叹着,羡慕又嫉妒。
毕鵮有点骄傲。
在母亲面前抬头挺胸,真是美好的感觉。
手里拿着好几张奖状,还当上班长,毕鵮没有虚度国小的时光。
姨婆帮母子俩拍合照的时候,母亲在闪光灯亮起的前一秒问:「你觉得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了吗?」
毕鵮呆住了。他其实没什麽把握,因为他还小。问题来得太突然,他没办法细想。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回答有多重要。
「应该可以。」
装有快乐回忆的毕业照被姨婆装进木框,放在客厅柜子上。旁边是唯一没被父亲摔碎的全家福。两张照片并列,平行时空在此交会,接着背道而驰。
典礼隔天,母亲也遗失了。毕鵮拚了命地翻遍家里,往地板隙缝去找,没找到任何纸条或信。没有道别,没有解释,母亲衣柜空了一半,残留的香水味逐渐消散。姨婆默默将母亲留下的衣服收进储藏室,毕鵮不敢多问,他与姨婆之间有一种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