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生将你当爹,你却一辈子想当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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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岁那年,在父亲枕下翻出一只绣春囊。
    缎面幽香,里头盛着半盒细粉丶一支用秃的螺子黛丶袖珍画像。
    穿妃色马面裙的女子倚着梅树,眉眼分明是父亲清俊秀美的轮廓,
    点了朱唇丶描了远山眉丶耳垂晃着珍珠坠子。
    「是阿娘吗?」我奇道:「爹不是说,我是捡回来的孩子吗?」
    父亲夺过画像的动作太急,螺黛在青砖地上摔成两截。
    他喉结咽了数次才乾巴巴地发出声音。
    「是爹的…...故人。」
    那夜我隔着窗纸往外头看,父亲脸色煞白跪在庭院里烧画。
    他领口没拉好,单薄的脖颈露着,火光映亮颈间一道陈年勒疤,怵目惊心。
    其实他手腕也有伤。
    我小时候喜欢时而懂丶时而非懂地摸那些疤,摸肌肤上的山河。
    宛如一道薄薄的屏幕,遮护着,也部分揭示了父亲体内闪烁的光。
    父亲是城中最好的绣匠。
    个头小,夜咳,用咳嗽盖过咳嗽,偶尔咳出血,邻居说是苍天妒才。
    他绣的凤穿牡丹能引来真蝴蝶,华丽得恐怖,他自己则又静又素;
    永远穿着无花纹的浅色长衫,连束发的缎带都像戴孝。
    知府大人预计娶续弦,曾向他订一件喜服。
    我悄摸摸躲屏风後,看父亲为喜服缀最後一粒东珠,他熬了几夜,勉力绣成。
    烛火摇曳间,父亲将嫁衣披在肩上,拿黛笔朝铜镜描眉。
    镜中人手指纤长,对镜娇抿一张红色的纸,唇色便艳得毁灭,连眼波都带了一抹暗动。他面无表情,有些恍惚,有些破碎,感觉没把自己好好串起来活过。
    「爹?」那画面美得像一场梦安安静静坏去,我无法再旁观,不慎打翻簸箩。
    他僵着背脊抹掉唇脂,手背拖出一道血痕似的长印:「孩子,吓着你了?」
    「没有。」我十四岁了,身形拔高许多。
    但还是亲近他,全不在意父亲脸上涂抹了什麽。
    我扑到他怀里抱着,抱得平静又汹涌。
    他一个人照镜子的模样,缺了角似的,孤独得让人心疼。
    回房预备就寝,我发现掌心沾了馀红,方才蹭上的。
    脑中浮现父亲对镜的侧影,浑身发燤。
    一股焦渴,堂而皇之地从手掌流上胸口,再从胸口漫向下腹。
    发烫的根部胀起,手掌不受控地迁徙了起来,企图隔着布料摩擦,重演拥抱。
    我竭力止住了动作。
    「啪」地一声,极狠地掴了自己一耳光;
    把不该起的痒丶被欲望擦痛的窘境丶从脑海搧到云外。
    紧接着又掴了一次,力道更歼灭,打醒大逆不道的畜生。
    打得泪眼花花。
    梗在喉头迷路的感觉,烧得更漫长拖沓丶晦暗难辨。
    我二十五岁中举那日,父亲狂喜,大醉於祠堂。
    他穿着不知哪年藏起的藕荷色襦裙,鬓边簪了朵白梅,怀里紧抱一件婴孩衣物。我幼时被捡到时穿的罢,上头歪歪扭扭绣着「长命百岁」,针脚拙劣。
    「你是可怜的孩子,被丢在了雪里。」
    他细细拂过肚兜上褪色的花纹:「我也是可怜的人,被丢在错误的皮囊里。」
    父亲躺在青砖地上,捏着小小的衣物凄凉微笑。
    「长命百岁是我第一件绣品。捡到你前我本来要去投河。但你在雪里朝我傻傻的笑啊,害我在雪里朝你傻傻的哭。有时不知道是我捡了你,还是你捡了我。我们两个竟就这麽一起平安把日子给过了。」
    他说着说着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静静地哭。
    然後咳血。他总咳。近来越来越严重。
    我终於明白,这些年别人给他说媒他为什麽总拒绝。
    为何从不让我碰他反锁的衣柜。
    为何每次教我认「父母」二字时,总把「母」字念得比「父」字重三分。
    可怜的人,被丢在错误的皮囊里。日子过就这样过了。
    我将父亲一把抱起,回房休息。
    路上他的眼泪没停,一直一直浸湿我的肩。
    父亲睡着的脸是最最温暖的场景。
    我在他枕边枯坐一夜,维持孝子在静物画里的位置。
    接着摘下父亲鬓边那朵,缠了几根头发的白梅,
    放入嘴里,没怎麽嚼。
    直接吞了。
    大约是放心了我的将来,父亲病逝,走在那年惊蛰。
    入殓时我将他珍藏的裙袄一件件放进棺木。
    帮忙换装的梳头娘子欲言又止:「公子,这不合规矩。」
    「我爹这辈子,」我把绣春囊放进他交叠的掌心:「就喜欢这些。得让他带着,一件都不许落。」
    丧幡被风吹起时,我彷佛看见穿裙的年轻人站在梅树下,柔和地冲我笑。
    他终於能自在的穿着自己正确的形状。
    顶着飞散的梅瓣,我越走越舍不得,一下子觉得喘不过气。
    终於,我喊出那句压在舌底许多年的——
    「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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