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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娘子的事儿并未影响内院的安宁。
西厢书房里,柳文山温和的声音如涓涓细流。
“春儿小姐,昨日我们学了‘家’,今日再学一个与‘家’有关联的字,可好?”
柳文山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安”字。
“家宅安宁,心之所安。这便是‘安’。”
春儿端坐在自己的小书案后,握着柳先生特制的毛笔,蘸着清水,在青石板上笨拙地描摹着那个“安”字。
她写得很慢,小脸绷得紧紧的,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却特别专注。
描了几遍,她停下笔,抬起头,眼睛望向柳文山,带着询问。
“写得很好,笔顺是对的。”
柳文山赞许地点点头,耐心地指正。
“这一竖可以再挺直一些,像小松树一样。春儿小姐想不想知道,如何才能让‘家’更‘安’?”
春儿用力点头,眼里充满求知欲。
柳文山微微一笑。
“家中和睦,长辈慈爱,晚辈孝顺,彼此关心,便是大安。”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落在春儿身上。
“就像春儿小姐,知道娘亲操持辛苦,便努力读书识字,不让娘亲忧心,这便是为家添‘安’。”
春儿似懂非懂,但“娘亲不忧心”几个字她听明白了。
她抿了抿小嘴,低下头,更加认真地在水板上练习起来,一笔一划,都带着小丫头沉甸甸的心意。
李梵娘处理完前头的事,悄悄走到书房外,恰好看到这一幕。
女儿专注的侧影,让她的心像被温热的泉水浸泡过,方才因陈娘子而起的些许烦躁瞬间消散。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打扰,转身离开。
傍晚,用过晚饭,李梵娘在灯下翻阅医书,春儿坐在旁边的小榻上。
她摆弄着柳先生今日送她的几块彩色小石子,按照形状和颜色排列着,玩的不亦乐乎。
烛光跳跃,映照着母女俩的侧影。
夜深了,春儿沉沉睡去。
李梵娘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心中一片柔软。
她吹熄了灯,回到自己床边,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袖中那枚小小的玉蝉。
指尖的微凉,似乎总能牵动心底难以言喻的涟漪。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响动,像是石子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李梵娘眼神一凛,收敛气息,悄然走到窗边,侧身隐在阴影里,透过窗棂缝隙向外望去。
清冷的月光洒在寂静的院落里。
石榴树的枝桠在风中投下斑驳的暗影。
院墙角落,靠近春儿白天喂猫的那个地方,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了夜色,悄无声息地伫立着。
是杜仁绍。
他没有靠近厢房,只是远远地隔着庭院,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春儿房间紧闭的窗户。
窗户里面,是他血脉相连却咫尺天涯的女儿。
可仅仅是知道她就在那方寸之地安眠,一股滚烫又酸涩冲上他的喉头,堵得他眼眶发热。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滚动,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死死压回胸腔深处。
那压抑的痛苦,即使隔着庭院和窗户,李梵娘似乎都能感受到。
他站了很久,像一尊雕塑,周身萦绕着一种难以化解的落寞和……渴望。
李梵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捏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最终,他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老梅树虬结的树根旁,那是春儿白天倒花生米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春儿的窗户,然后身形一晃,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消失在夜色中。
院子里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李梵娘的幻觉。
李梵娘在窗后的阴影里又静静等了片刻,确认再无任何动静。
她轻轻推开房门,走到老梅树下。
清冷的月光照亮了树根旁那两样小物件。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树根旁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雕工笨拙的木雕小狗。
木头是普通的松木,打磨得很光滑,形态憨态可掬,尾巴高高翘起。
木雕小狗的旁边,还放着几颗油纸包着的芝麻糖。
李梵娘弯腰拾起木雕小狗和芝麻糖。
小狗似乎残留着杜仁绍掌心的温度。
她捏着那木雕,看着杜仁绍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只有手中的木雕,诉说着一个父亲笨拙而隐秘的思念。
杜仁绍夜探的身影和那枚小小的木雕,像投入湖的石子,在李梵娘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但更多的,是翻涌而上的怨怼。
她捏紧了木雕,指尖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好一个情深意重的父亲!
李梵娘在心中冷笑。
这木狗雕得再用心,这几颗糖包得再仔细,又如何?
不过是迟来的施舍!
她想起春儿咿呀学语时,对着别家爹爹伸出的懵懂小手。
想起无数个病弱的夜晚,她独自抱着滚烫的身体守在灯下,听着女儿在昏沉中模糊地喊着不知名的称谓。
想起女儿哑巴时,被其他孩子挤兑,没有父亲护着。
想起春儿在街上看到同龄孩子被父亲扛在肩头时,那瞬间黯淡下去又强装无事的眼神。
那些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需要父亲支撑的年月里,他杜仁绍在哪里?
他在谁的温柔乡里安睡?
又在为谁的家族基业殚精竭虑?
如今,春儿在她悉心呵护下,好不容易长成如今这聪慧懂事的模样,习惯了只有娘亲的日子。
他却像个影子一样,用这种廉价的小玩意儿和零嘴,就想轻易撬开女儿的心扉?
就想抹平这些年彻彻底底的缺席?
真是打得好算盘!
李梵娘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灼烧。
他以为留下点东西,就能证明他“在意”?
这算什么?
仅仅是为了安抚他自己那颗不安的良心?
“杜仁绍……”
李梵娘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凉意。
“你凭什么?凭什么以为,在你抛下我们母女这么多年后,还能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来扮演一个慈父?”
她看着手中的木雕小狗,那翘起的尾巴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这粗糙的玩意儿,承载不了他迟来的父爱,更补偿不了春儿缺失的童年。
他以为他在付出,在李梵娘看来,这不过是在满足他自己的愧疚和思念。
李梵娘深吸了一口寒凉的夜风,压下心头的翻腾。
她将木雕小狗和那几颗芝麻糖紧紧攥在手心,最终还是松开了力道。
她转身走回屋内,将东西收进自己妆奁的暗格里。
时机未到。
不仅仅是为了观察杜仁绍的意图,更是因为她需要时间,理清自己被搅乱的心绪。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包括杜仁绍,以任何方式,扰乱她和春儿这来之不易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