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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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从青岚脚上随手脱下来的,趁着土没被填实塞进去的。
    用麻绳绑住大圆缸与木盖板,麻绳容易在圆弧处打滑,再加上方才他用力把麻绳推松,也许能把盖板稍微撬开一点。
    弄了一会,青岚忽然道:“我……我小指头能伸进去……”
    “你拨绳。”薛白道。
    他开始用木钗刮缝隙外的土。
    相比棺材,大缸高了许多,如果往同样深度的坑里埋,大缸上方的土层就会比棺材薄得多。
    薛白很庆幸那些人没有太过卖力地把大缸倒过来放。
    他把盖板周围的土一点点刮进缸里,希望能让盖板稍微有晃动的空间。
    木钗艰难地在缝隙里移动,有几粒泥土落在了薛白的脸上。相比上方的整个土层,这小小几粒实在是九牛一毛。
    刮了许久,薛白的手指酸疼得厉害,他试着猛推盖板。
    沙沙几声响,有更多的泥土落下来。
    “好像松了点?”青岚惊喜道,“我摸到麻绳了。”
    有了这一点求生的希望,两人都振奋了起来,寻找更舒服的施力方式,不在意紧贴了对方。
    “咳咳咳……”
    越来越多的泥土落在薛白的口鼻里。
    “把脸捂上吧。”青岚道。
    黑暗中,她用手推开薛白,把身上的束带解下递给他,然后把彩间裙撕了,系在脸上。
    又许久,薛白加大动作,拿木钗卡在盖板与缸口之间看能否撬动盖板。
    小心翼翼地施力。
    盖板有了不意察觉的晃动。
    “再拨麻绳,我撬了。”
    “好。”
    终于,他们在盖板上方弄出一小条缝隙。
    “啪。”
    忽然一声,木钗还是断了。
    “你找。”薛白把手里的半截木钗继续插进去,艰难地用手指捏着它撬。
    青岚连忙去摸另外半截,手在薛白身上一阵摸索,喜道:“有根木棍!”
    “别拔。”薛白恼火道。
    青岚轻拔了两下,愣了愣,悻悻作罢。
    又摸索了一会,她很小声地道:“找到了。”
    “撬不动了,我们刮吧。”
    两人只能抬着手,一点一点地刮着上方缝隙里的泥土。
    泥土落了他们满身,又被他们抖落在缸底。
    进展很慢,过程很久。
    他们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双腿纠缠,上半身紧贴着,手只能绕到对方背后才能艰难地刮到上方的缝隙。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漫长,浑身都酸得像要断掉。
    分明是大冬天,缸里却越来越热,两人的汗水流在一起,沾湿了下方的落土。
    渐渐的,身下的落土已很厚,被他们用腚压实,大缸里的空间越来越小。
    盖板却还推不动。
    “抖土。”
    不知过了多久,薛白感到身上泥土的重量,喘着气说道。
    青岚却没配合抖土,整个人摊在他身上,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不时抽搐一下。
    薛白头昏眼花,手指已无力,一着急,半截木钗也掉了,黑暗中摸不到。
    他敲打着盖板。
    泥土簌簌地往下落,但已抖不到身子下面,于是渐渐湮没了他们交缠盘绕的腿,湮没了他们的腰。
    当落土快埋到胸腔了,薛白感到内脏被人攥紧,难受、无力、意志不清。
    窒息感涌来,他终于绝望,想要放弃。
    忽然,他如同恢复记忆般,在脑中看到了一些画面……平康坊中的雕栏画栋,脖子被人狠狠掐住,他拼命挣扎,却只能对视到一双惊惧的眼。
    是惊惧。
    凶手在害怕什么?
    之后是瞬间的昏迷,他再努力回想,已只有来自后世的薛白的记忆,以及强烈的对死亡的恐惧。
    猛地,求生的意志驱使薛白奋力一撑。
    “簌簌簌簌……”
    土落如雪。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薛白脖子上。
    他不由一个激灵,猛砸盖板。
    “嘭。”
    如同已经微弱的心脏猛地又跳动起来。
    “嘭!”
    随着一声大响,有微微一点光亮透了进来,在原本深邃的黑暗中如同米粒,无比珍贵。
    “嘭!”
    米粒般的一点亮光被晕散开来,成了一缕晚霞。
    薛白感到有只攥着他五脏六腑的手开始慢慢松开,吓得他不敢乱动。
    他想到了方才窒息时的回忆,忽感迷茫。也不知自己是活在天宝年间的少年,濒死时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还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
    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无论如何,得努力活着。
    薛白喘息着,鼻翼不停张合,汗水滴在青岚披散的青丝上。
    “呼……呼……”
    青岚也在喘息,睁开眼,仿佛大醉了一场,醉醒在这晚霞里。
    ~~
    晚霞撒在一尘不染的长廊上。
    台阶前,李静忠扫净了红色袍衫上的雪、脱下沾满泥泞的靴子,上廊,趋步到后院一间厢房。
    厢房中陈设简单,却摆放雅致,浮着轻轻的馨香。
    一个中年男子正负手站在窗前赏雪。
    他未带幞巾,显出了半头的白发,佝着背。
    只露背影,便给人一种无尽的疲惫感。
    “殿下。”李静忠俯低身子,轻声唤道。
    李亨不答,喃喃自语着低吟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长叹了一声,白气消散在了晚霞里,深情而无奈。
    李静忠目露悲意,道:“已将人安顿好了,老奴寻了个僻静地方,必不会让人打搅。”
    “务必照顾好她的起居,衣食用度不可短缺。”
    “请殿下放心。”李静忠道:“重要的是,殿下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切莫悲而伤身。”
    “岂不悲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静忠把身子俯得更低,郑重其事地宽慰道:“殿下非俎上之鱼,乃潜龙也。”
    “呵,潜龙,连最后一点体面……”
    李亨说着,忽哽咽住。
    有泪滴落在窗柩上,一只手握上去,手指愤而捏着红木,因太过用力而指尖苍白。
    “连最后一丁点体面他都不肯给我,两度逼我休妻,教天下人如何看我?!”
    “殿下。”李静忠轻喝一声,道:“请殿下隐忍……毕竟,总不至于有寿王丢人,更不至于有废太子等三人凄惨。”
    李亨一时无言。
    李静忠清了清痰,脸色愈悲,眼中却隐隐流露出了振奋之色。
    “今群奸眼瞎,误将潜龙认为蛇,打蛇不死。待来日潜龙腾飞,必将荡此群奸!”
    ~~
    晚来天又雪。
    雪落在院中的梅枝上,落满长安城,以及城郊更远之处。
    杳无人烟的一片野地里,突响起了一声怒吼。
    一小片雪土被拱了起来。
    有只手从中探出,其后,有人艰难地从土地里爬出。
    如同一只卑微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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