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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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热的手掌拂过面庞,布满老茧的拇指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等车内的抽泣声的逐渐消散后,守卫在车乘旁的一名武士方才抬起手来。
    “晚上风沙大,我这眼都进了不少…………”
    其他几名武士吸了吸鼻子,不敢互相对视。
    “为父答应你,明日便将徐佩之父子二人斩首于闹市。”
    刘裕沉默了良久,缓声说道。
    得到刘裕的亲口允诺后,刘义符方才安下心来,他用衣袖抚着面。
    “父亲,儿真不是要害阿姐……儿知道这天下蝇营狗苟之事是管不完的,可儿既然看见了,若是还加以放纵,便难以心安…………”
    他不知是怎的,情绪到了后,便止不住泪水。
    当书桌被一张张纸卷叠满时,当头顶的灯都黑了下去,唯独他一脸脸上还照着亮光,在自己的拥窄的工位上透支生命时,当洁白的病床上苍白憔悴的妇人,传来无声的呼唤,示意他放下时,刘义符都未曾哭泣过。
    并不是因为正值青春年华的他有多么坚强,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落泪与否,结果都是一样的。
    到头来,自己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前世,他想要的不是荣华富贵,想要的是只是一个安稳惬意的生活。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能以百姓为先,以家为后……为父是欣慰又惭愧呐。”刘裕轻叹一声。
    他原先便不打算将两人斩首,要他来处置,无非就是摘去其进贤冠,贬为庶民流放到极南之地。
    能像刘裕这般做的,已算是“大义灭亲”,谁能想到,刘义符却决然要处死徐氏父子。
    王子与庶民虽同罪,可却不同罚的道理,恒古至今,也未曾改变。
    “父亲…孩儿只是不想同惠帝一般说着何不食肉糜…………”
    刘义符知道自己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由刘裕所赐下,故而他想解释的透彻。
    “若是因天灾所致饥荒,孩儿便会对老天爷怨声载道,可明明那仓中粟米都已生了霉,他们还是不愿…………”刘义符顿了顿,想起了那一句话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至此,他终于明白这话中的深意。
    话音刚落,刘裕脸上浮现错愕之色,直直的看着他。
    纵使他如今已经贵为豫章世子,可心底那段深沉的印痕怎能在数月的时光抹去?
    有力的手掌拍在刘义符的肩上。
    “你我父子,何须多言。”刘裕莞尔笑道,示意自己心中了然。
    “你阿姐可来了?”
    刘义符一时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他才说道:“姐就在城边…………”
    刘裕听完,正欲起身,见刘义符愣在原地,笑骂道:“你是忘了此前来是要作甚的了?”
    一辆辆木车为刘裕的车乘所挡,不敢再前行。
    这即将宵禁之际,街道上却成了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
    刘裕一拍他的肩后,遂下了车。
    “主公,此地人多眼杂,若是有……”
    刘裕摆手说道:“有你丁熊在,有何人能近我的身,先把路让开!”
    “诺!”
    丁旿原先还有些忧郁,得到主公的赞赏后,憨笑一声,开始调动车乘旁戒严的武士。
    武士纷纷避让在一旁,刘裕遣派人手到车队之前,指引其往城中粮仓行驶。
    等道路再次空旷起来,刘裕才来到城门旁的马车之上。
    刚一上车,他便看见头脑晕厥的徐彬之靠在刘兴弟膝上,后者正用巾帕擦拭着其额头伤口上的鲜血。
    徐彬之双眼一张一合,等他看清了来者是谁后,惊恐之下瞪大了眼,他猛地抬头,又是“砰!”的一声。
    随着面前一阵恍惚,突然晕厥过去。
    刘兴弟大惊,赶忙将他扶正,探了探其鼻息,发现还有温热,便赶忙探出车窗去唤侍从来。
    等徐彬之被两三人抬走,刘裕摇了摇头。
    “可恨为父?”
    刘裕刚开口,便让刘兴弟一双眸子湿润起来。
    …………
    刘兴弟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今日之事,她是要比刘义符还要感同身受的多。
    往时,每当臧氏要下地时,刘兴弟见母亲要离去,都会哭闹一番。
    臧氏手巧,为了安抚刘兴弟,每次都会用杂草枯枝折些物件出来供给她玩。
    “娘?这是什么?”
    某一天,才刚刚学会说话的女婴,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小草人追问着母亲。
    母亲笑了笑,说道:“这呀…是你爹爹…………”
    “爹爹?”
    又是一年半载过去了,刘兴弟才知道自己记忆里满是空白的爹爹当上了将军。
    消息传开后,全村子的人都跑到了自己家的门口,有的送袋麦子,有的送篮果菜…………
    刘裕派了一队骑着马,驾着车的士卒,接了祖母,娘亲与自己三人往城中去。
    “兴弟长得这般大了?!让爹抱抱!”
    眼前从未见过的壮汉一脸二话不说,抱起了自己,那长黑鬓须磨得刘兴弟面疼,可她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便没有抗拒。
    父亲对她很好,可却总是见不着人影,不是一会过江跑北方去,就是策马往南而行。
    随军打仗,哪会带着家眷?
    因此,母女俩虽然衣食无忧,可还是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这一晃又是数年,她不知父亲是从何处带来的女子,归来时,肚子已经如蹴鞠一般大。
    再然后,便是刘义符出世,那时,她才彻底明白自己名字的意义。
    “女儿不恨,女儿只是想娘亲了…………”刘兴弟哽咽着说道。
    刘裕听她提起臧氏,耸了耸肩,将整个身子靠在了车塌上,双眼望向了天边。
    “我又何曾不想…………”
    “哪有想……”刘兴弟低声呢喃道。
    刘裕霎时惊诧不已,他能预料到,姐弟俩人在此时能如此地相像,就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为父答应了车兵……”刘裕叹声说道。
    “女儿也答应他了。”
    刘裕听了,微微一愣,本以为自己要苦口婆心的劝说一番。
    谁曾想,刘义符那小子已经说服了他阿姐。
    “为父亏欠于你,本想偿还,可无奈多年下来,竟越欠越多…………”
    “父亲不欠女儿……”刘兴弟神情缓和了下来,轻声道。
    说是这般说,但刘裕知道她与弟弟妹妹间的隔阂,不单是年龄上,更是心境。
    刘义符,刘义真出生时,不说锦衣玉食,那也是衣食无忧。
    想着,刘裕五味杂着,心中感叹造化弄人。
    徐逵之战死,是他想要让其立下战功,以便来时升迁。
    他善待徐家人,赐其良田,委以重任实权,可人与人,终是不同的。
    徐羡之能明白,徐佩之便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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