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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田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凿，砸在寂静的晨风里。
刘宇轩和后面几个刚下马的老兵都僵在原地，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苏瑶没有后退，只是仰着头，迎视着他几乎要喷火的双眼。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退缩，也没有解释的急切，只有一种近乎哀沉的疲惫和更为深重的决然。
她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自己宽松的袖口里，抽出了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那颜色在灰败的晨曦中，刺目得如同骄阳。
“就在你们星夜奔袭风城之时，”
苏瑶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篇与自己无关的判词，“皇帝的传旨使，八百里加急，绕开了所有官驿，秘密到了。”
她将手中的明黄绢卷平平托起，递向周田，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圣旨……？”
周田死死盯着那抹刺眼的明黄，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所有的愤怒和质问都堵在喉咙口，化作沉重的喘息。
他伸出布满血污和裂口的右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绢帛。
绢是御用的云凤纹绫，入手光滑冰凉。
他艰难地展开，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向那熟悉的御笔朱批。
开头那些褒扬他“忠勇无双”
、“于国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阵擒敌酋功勋卓著”
的华丽辞藻，像淬了毒的蜜糖一样滑过眼底。
他急促地往下看，心跳越来越快……
……擢，柳巷堡总堡主周田，权知飓风城防务使，统辖飓风城并其下十一堡所有军政、民政、税收、贸易诸务，准开府建牙，便宜行事，赐铜印！原飓风城一应官吏，皆归其调度，有抗命或贪渎渎职者，可就地羁押参劾！原王文钊所犯诸事……暂封存，押解进京。
望尔不负朕望，安绥边境，再造繁荣……
权知飓风城防务使？
统辖飓风城并其下十一堡？
准开府建牙？
就地羁押参劾？
王文钊事……暂封存？押解进京？！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冲上天灵盖，周田甚至感觉不到肩上伤口的疼痛了。
冰寒彻骨！周田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融化，将他拖向一片混沌的冰窟。
那份明黄绸卷在他手中沉重得仿佛要压断他的指骨。
封官？
赐印？
权知防务使？
开府建牙？
这些普通人耗尽一生也难企及的滔天权柄、煌煌官爵，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前心上！
铁壁隘上万个名字在灰烬里无声咆哮，柳巷堡伤兵们残缺的身躯在眼前晃动，鹰嘴涧烧红了的河水中挣扎嘶吼的苏家健儿……还有吴庸口鼻中喷出的、带着“赫连不会”
诡异气音的黑血！那些滚烫的、沸腾的、几乎将他灵魂也一并点燃的血与火、屈辱与仇恨，就在这一卷轻飘飘的圣旨面前，被硬生生罩进了一个冰冷沉重的“暂封存”
、“押解进京”
的盒子！
“暂存……押解……”
周田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沙砾磨出，“三千六百七十四条命…血染鹰嘴涧、铁壁隘、柳巷堡！血还没淌干！人证物证俱在！苏姑娘！”
他猛地抬首，眼中血丝暴凸，看向苏娉，声音嘶哑质问，“这圣旨……是要用这顶带，堵住我的嘴？！用这印把子，按下柳巷堡的血仇？！”
他握着圣旨的手因极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明黄的绸缎在他手中颤抖不止，如同濒死的蝶。
苏瑶静静地站着，晨风吹拂着她额前散落的青丝，拂过她苍白倦怠的面容。
她没有回避周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那目光里的痛楚、迷茫、难以置信的屈辱和即将爆裂的滔天愤怒，她感同身受。
她甚至轻轻抬了抬那只尚且完好的右手，似乎想按住那份过于沉重的卷宗，但最终又垂下。
“周大哥，”
她没有用堡主的称呼，“你看这旨意‘权知防务使’、‘统辖十一堡’、‘准开府建牙’…此等恩赏，是破格，更是重责！”
她目光流转，看向周田身后那些同样攥紧拳头、压抑着悲愤的柳巷堡老兵，“你手上沾着呼伦王的血，怀里揣着王文钊的罪证，脑袋里记着吴庸死前吐出的‘赫连’二字，陛下是要你将这片被蛇鼠蛀得千疮百孔的边陲…牢牢钉死在这里！成为横亘在北蛮觊觎之路上…一根新生的、不可拔除的铁楔！”
她往前走了小半步，几乎压低了声音，只有周田能听清：“权柄在手，便是给你一个名正言顺、撬开‘赫连’冰山的支点！‘鹰使’线索未绝，‘押解进京’便有了名目。
你若此刻强行叩阙，以布衣之身状告四品大员、牵涉边军秘事，即便证据确凿，也容易落个‘桀骜不驯、要挟圣听’的口实，反倒会授人以柄！让你苦心收集的铁证…蒙尘。”
苏瑶的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周田心头那几乎冲破理智的怒火浇灭大半。
他怔在原地，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
权柄？支点？名目？他低头，重新看向手中那份刺眼的明黄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