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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伯阳失眠了。
他端坐在官驿之内,眼神直勾勾地瞪着窗外,伯阳知道,只要自己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出现白天里那血流成河的惨像。
“周武王战于牧野,流血漂杵。”这段《周书》记载,伯阳三岁时就背得滚瓜烂熟,但直到这一刻,他才能体会到,“流血漂杵”这冷冰冰的字眼,永远只是史书上的轻描淡写。而今日所见,却是难以忘怀的真实。那鲜活的生命,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消逝,那蜷缩的尸体,那痛苦的哀嚎,都冲击着伯阳那尚未强大的心灵,他毕竟年未弱冠……
最让他心痛的,是鲁国太史的横死,前几日鲁宫学礼之时,这位老者是那么和蔼可钦,音容笑貌,宛在生前。更何况,伯阳出自大周太史世家,而鲁侯戏之所以杀死本国太史,无疑是准备涂抹历史,将这段不光彩的曲阜鲁难抹去。史家秉笔直书,自然是这位暴君的最大阻碍。
暴政不仅杀人,暴政还会诛心。要知道,鲁候戏年方弱冠,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他泯灭人伦、践踏纲常,却疯狂至斯。伯阳思索许久,想来或许是这位鲁侯权欲熏天,权力又来得太过容易,还没做好当国君的准备,便衮袍加身,起了擅杀之心。
伯阳这才明白,政治,或许不过是战争的延续罢了。而历史,为尊者讳,为暴者忌,流传到后世,又有几分真实呢?
方兴看出伯阳心思,也在不断安慰着他。作为过来人,方兴现身说法,当年赵家邨被赤狄屠戮之时,他也仅仅比伯阳大两岁而已。伯阳听罢,心情总算略微好转。
他向来视方兴为榜样,更何况,经历今日剧变,王子友已经没有主见,方兴成了整个使团的主心骨,后续的齐国之行,全得倚仗方兴从中周旋。而且他交游广泛,此行能得钜剑门和神农派暗中相助,倒是安全不少。毕竟,一个能在南国死里逃生,并平定巴蜀、荣归镐京城的人,在伯阳心中,方兴早已不属于凡夫俗子的范畴。
“还睡不着么?”时已三更,方兴倦意来袭。
“睡不着……”
“既然难眠,索性挑灯,收拾前去齐国的行囊罢!”方兴显然很乐观,对未来的艰险毫不在意,仿佛一切苦难对他而言,都是那般云淡风轻。
“方大夫,你先歇息吧!”伯阳点了点头,转身便去收拾行李。
此次鲁国之行,伯阳满怀期待,带来许多笔削竹简,将沿途风物人情、见闻轶事,都记录了下来。到了鲁都曲阜,更是感受到什么叫礼乐之邦、“周礼在鲁”。鲁武公还在世的那段日子里,鲁国的每一场典礼、每一次讲学,伯阳都认真记录,生怕漏掉一丝细节。
可以说,如果没有白天发生的惨案,此次鲁国之行,该是多么圆满?
伯阳叹了口气,默默地把竹简分门别类,小心翼翼串好,归纳了十余卷,用上等麻布包裹严实,在木篋中放好。忙完这一切,他才略微有些倦意,也不上榻,就和衣斜倚在木篋上,迷迷糊糊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已亮。官驿内,方兴已经忙碌起来。
“快,”方兴推醒了伯阳,“换衣服。”
“换衣服?”伯阳睡眼惺忪,低头一看,自己这几日都穿着泮宫中常穿的缁布衣,拜天子、见鲁侯都是这般装束,不由奇道,“怎么?这身衣服不得体么?”
“非也非也,”方兴笑着,递来一套新衣裳,“恰恰相反,你这衣服太得体咯!”
伯阳将信将疑,接过新衣,在手中翻来覆去,摩挲了半天。奇道:“这是什么布?如何这么粗糙?”
方兴笑道:“这是粗葛布做的衣服,我也多年没穿了,当初还是野人的时候,只有这种衣服可穿。齐国人把它叫做‘绤衰’,是商贾贩夫们的衣裳。而我身上这套呢,叫做‘繐裳’,是半粗细的麻布做的衣裳。”
“这……”伯阳不解,“我们不是出使么,怎么穿起野人的衣裳来了?”
说话间,王子友也从里屋内走了出来,只见他也换下了常穿的绢丝礼服,改成了麻布衣服。再看方兴、岐叟,甚至是大伤初愈的巴明,也都换上了麻布和葛布织成的粗衣。伯阳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王子友见状,拍着伯阳脑门笑道:“小友,今日委屈你下,作本齐商的伴当小厮咯!”
伯阳正一头雾水,只见洛乙丑匆匆来报。
方兴赶忙迎出,问道:“如何了?他们出城了么?”
洛乙丑不顾擦拭汗水:“方大夫,都出城了。四更天出的城,车驾现在已经离开曲阜七八余里了。”
方兴关切道:“曲阜守将可曾盘查?”
洛乙丑道:“鲁侯现在忙着对付公叔夨,曲阜兵力不足,城门守将也是临时调防,经验不足,见是大宗伯令牌,并未盘问,只是说了句,‘天子使团离鲁,有失护送’,便再无多言,速速放行了。”
方兴眉头稍展,又问:“车驾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