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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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又接连检讨了好几个人,才轮到戈珊上台去坦白。她态度非常老练,口齿又流利,侃侃地暴露自己的思想状况,揭发自己的功臣思想,自由散漫作风,浪费的倾向。
    台下早已闹然叫了起来:「完全避重就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后排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叫着:「戈珊同志!大家都知道你腐化堕落,私生活不严肃,还在搞旧社会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你还不彻底坦白!」
    「今天非得整她一整!」另一个角落里又喊叫起来。
    「非斗倒她不可!」
    「这还是党员呢!」
    「打倒腐化份子!澄清党的队伍!」
    戈珊依旧含着微笑,把她的列宁服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大红绒线袖子往上腋了腋,等着这一阵喧嚷静了下来。「大家对我提的批评我完全接受。我实在无法为自己辩护。我非常惭愧,至今的意识里还存在着若干成分的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有自由浪漫的倾向,过去打游击的时候又养成了游击作风,所以我在男女关系上,虽然是以同志爱为出发点,但是结果超出了同志爱的范围,发生了暧昧行为。身为党员,不能在群众中起示范作用,反而破坏党的威信,我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制裁。不过我仍旧希望大家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我一定愉快地自动地洗掉身上的-脏,进行一次深刻的自我改造。」
    一席话说得非常漂亮动听。她说完之后,竟有片刻的静默。但是随即有人高声叫着:
    「不行不行!坦白得不够具体!」
    「是谁跟你有暧昧关系?快坦白出来!」
    「马上把名字宣布出来!」
    本来他们对戈珊一开始攻击,刘荃已经紧张了起来,现在索性一步步地逼到他身上来了。他知道戈珊的爱人不止他一个。但是她恨他。而且把她的爱人名字坦白了出来,以后就绝对不可能继续来往了,而他是已经和她断绝来往了的,正好拿他来挡一阵。
    偏偏他刚才已经上去坦白过了,而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现在再被检举,更是罪上加罪。但是刘荃竭力叫自己镇静些。究竟干部搞男女关系并不是什么滔天罪行,他对自己说。可是一被揭发,黄绢不久就会听到这回事,她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是他自动地告诉她,或者还有希望得到她的谅解,然而他一直没有说,现在已经失去了这机会。
    「快坦白!快宣布出来!」喊声一阵高似一阵,像暴风雨的呼啸。大会已经连开了三个钟头,这些疲倦的人们在这黄色案件得到了片刻的兴奋与满足。
    戈珊站在台上,虽然仍旧微笑着,似乎也有些眼光不定,流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刘荃根据自己刚才的经验,知道从台上看台下,只看见黑压压的无数人头钻动,但是她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就像是她的眼光不住地向他脸上射过来。
    「快把名字坦白出来!」群众继续鼓噪着。
    「好,我坦白,」戈珊终于大声说。她脸上有点红,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是张励,」她说。
    许多人对于这名字都不大熟悉。台下依旧哄声四起。
    「抗援总会的张励,」戈珊又大声说了一遍。
    刘荃诧异到极点。他回过头去望着后排。他被抽调去学习三反的期间,是张励代替他在解放日报做联络员,所以今天张励也在座。
    张励竟站了起来,用沉重的声调说:「同志们,我承认我犯了错误。」
    「叫他上去坦白!」许多人嚷着。「从头至尾彻底交代清楚!」
    张励的自我检讨比较戏剧化,说得酣畅淋漓,声泪俱下,像复兴会教徒的公开忏悔,尽情描绘他未悔改前的犯罪情形,加油加醋耸人听闻,反衬他现在得救后的高尚纯洁。他说他和戈珊是今年八月中旬认识的,在一个晚会里初次见面,散会后送了她回去,当场就发生了关系。刘荃算了一算那时候,正是张励忠告他不要和戈珊接近的时候。他觉得实在有点滑稽。
    在张励进行坦白的时候,戈珊乘机就走下台去。但是他坦白完了,又有人指名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爱人。戈珊坚持着说没有。大会主席叫她回去再仔细想想,写一份详细的坦白书来。她也就算混过了。同时刘荃也干了一身汗。
    张励的事却还没有了。报馆方面把他坦白经过的记录送交党支部,当天晚上党小组就根据他的坦白资料,彻查他其它方面生活腐化的情形,开会检讨,一直检讨到夜深。第二天又继续检讨,后来索性把他扣了起来,进行隔离反省。刘荃看了,自己觉得实在侥幸。
    「实在应当去看戈珊一次,向她表示感谢,」他想。
    在三反期间,无形中像是下了戒严令,大家对于一切同事都避之若浼,惟恐别人出了事,自己也被牵累。就连在办公时间内见了面,除非绝对必须,也一句话都不说,下了班当然更不会到同事家里去,打一个电话都怕那条线有人偷听。刘荃走到戈珊门口,也不由得有点惴惴不安起来,像穿过封锁线似的。
    「你来干什么?让人知道了又得给我惹上些麻烦,」她一开门看见是他,就板着脸说。
    「我马上就走的。」
    「马上就走也没有用,照样可以让人看见。」
    她咳着嗽。房间里没有火,她在棉制服上围着米色蓝方格围巾,穿著藏青麂皮半长统靴子,靴口露出一圈半旧的白羊皮。
    「昨天的事,我实觉得感激,」刘荃说。
    戈珊冷冷地抬了抬眉毛,代替耸肩。
    「那是多余的。完全用不着。」她坐到窗台上去,晒着太阳织绒线。
    刘荃沉默了一会。「张励现在在进行隔离反省,」他告诉她:「看情形好象相当严重。党小组接连几天开会检讨他,天天检讨到晚上十二点以后。」
    「你不用替他担忧,」戈珊微笑着说:「做了个共产党员,要是怕检讨还行?就是受处分也不算一回事。连咱们毛主席都还『留党察看』过六次呢,就差没开除党籍。」
    刘荃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又说:「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当然有点知道,人家不像你那么傻。而且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也没有瞒他的必要。」
    「昨天他倒没有说出我来。」
    「那又何必呢?徒然结下个冤仇,也并不能减轻他自己的罪名。」她一球绒线打完了,拿过一支新绒线来。拆了开来。「他应付这一类的事是很有经验的,我知道他不要紧。换了你就不行。」
    刘荃惭愧地笑了。「总之,我非常感谢。」
    「那也可以不必了,」她冷冷地说。当然他一定以为她至今还在偏向他。这使她觉得非常恼怒。「对不起,我要这张椅子。」
    刘荃站了起来,她一伸手把那张椅子拖过来,把那一支大红绒线绷在椅背上,然后抽出来绕成一只球。
    这当然也是一个逐客令。「我走了,」刘荃微笑着说。
    戈珊也没有说「再会。」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绕绒线,忽然抬起手擦眼泪。她继续用两只红色的手绕着那褪色的红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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