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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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岂止一支歌?她低叹一声,走到琴边。找了一块布,她开始细心的擦拭键盘,琴键发出一些清脆的轻响。某些熟悉的往日从心底悄悄滑过,那些学琴的日子,那些沉迷于音乐的日子,以至于那些为“某一个人”演奏的日子……士为知己者死,琴为知音者弹哪!她身不由己的在钢琴前面坐了下来。如果文樵去后,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不忍完全抛弃的,那就是音乐了。她抚摸着琴键,不成调的,单音符的弹奏着。然后,有支曲子的主调从她脑中闪过,她下意识的跟着那主调弹奏着一个一个的单音……慢慢的,慢慢的,她陷入了某种虚无状态,抬起了另一只手,她让一串琳琳琅琅的音符如水般从她指尖滑落出来,……她开始弹奏,行云流水般的弹奏,那琴声如微风的低语,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轻湍,如细雨的敲击……带着某种缠绵的感情……滑落出来,滑落出来。这是一支歌!不是钢琴练习曲。一支不为人知的歌,盼云还记得在法国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馆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师如何一再为她和文樵弹这支曲子,他用生疏的英文,告诉文樵,这是他为亡妻而谱的,盼云当时就用笔记下了它的主调,后来还试着为它谱上中文歌词:“细数窗前的雨滴,细数门前的落叶,晚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倾听海浪的呼吸,倾听杜鹃的轻啼,晨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这支歌只谱了一半,幸福的日子里谱不全凄幽的句子,或者,当时听这支歌已经成为后日之谶,世界上有几个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妇的新娘?她咬着嘴唇,一任那琴声从自己手底流泻出来。她反复的弹着,不厌其烦的弹着。心底只重复着那两个句子:“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复到第几遍。躺在她脚下的小尼尼有一阵骚动,她没有理睬,仍然弹着。然后,她被那种怆然别绪给捉住了,她弹错了一个音,又弹错了一个音。她停了下来,废然长叹。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可慧的声音嚷了起来:
    “好呀!小婶!你一定要教我这支曲子!”
    这小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么悄悄进来,连声音都没有?或者,是她弹得太忘形了。她慢慢的从琴键上抬起头,漫不经心的回过身子,她还陷在自己的琴韵中,陷在那份“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的缠绵情致里。她望着可慧,几乎不太注意。但是,可慧身旁有个陌生的大男孩忽然开了口:“当你重复弹第二遍的时候,高八度音试试看!”
    她一惊,愕然的望着那男孩,浓眉,大眼,热切的眸子,热切的声音,热切的神情……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来了。可慧已轻快的跑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小婶,我跟你介绍,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过几百遍的,记得吗?高寒,”她望向高寒。“这是我的小婶婶!她是音乐系的,大学没毕业,就嫁给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中分的长发,白皙的面颊,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还有那种好特别好特别的冷漠──一种温柔的冷漠,飘逸的冷漠,与世无争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件黑衬衫,黑裙子,黑腰带……他打赌他见过她,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这是一张不容易忘记的脸,这是一对不容易忘记的眼睛……他努力搜寻着记忆。尼尼跑过来了,颈子上的铃儿响叮当,像阳光一闪,他叫了起来:
    “马尔吉斯狗!”同时,盼云注意到他脖子上那个“狮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快半岁了呢!时间滑得好快呀!原来这就是高寒,这就是可慧嘴里梦里心里萦绕不停的高寒!就是会唱歌会编曲而又学了最不艺术的医学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伟打入一片愁云惨雾中的高寒!她望着他,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心不在焉的说:
    “请坐。”她拍拍沙发。“可慧会招呼你。我不陪了。”她弯腰抱起地上的尼尼。“慢一点!”高寒冲过来,站在钢琴前面。“我们见过,你忘了?”他指指小狗。“没忘。”她淡淡的一摇头。“谢谢你把它让给我,瞧,养得不错吧!”“很不错。”他伸手摸摸小狗,尼尼对他龇龇牙。“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凶我呢!”可慧好奇的跑过来,望望高寒,再望盼云。
    “怎么,你们认得呀?”她诧异的问。
    “等于不认得,”盼云又恢复了她的心不在焉。“一个偶然而已。”她转身又要往楼上走。“等一等。”高寒再度拦住了她。“你刚刚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她侧着头想了想,神情黯淡。
    “没有名字吧!”她的神志飘向了久远以前的小山城,飘向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名字。”
    “你有没有试着用吉他弹这支曲子?”
    “吉他?”她怔怔。“我不会弹吉他。”
    “我保证,”高寒热烈的说:“用吉他弹出来会有另一种味道。可慧,你有吉他吗?”
    “有呀!”可慧热心的叫,急于要显露一下高寒的技术。“我去拿!”可慧飞奔上楼。盼云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倦怠,斜靠在钢琴边,用手指无意识的抚弄着尼尼的脑袋。她没有再看高寒,她的思想飘移在虚幻里。可慧跑回来了,把她的吉他递给高寒。高寒接过来,调了调音,拨了拨弦,瞪了可慧一眼,笑着骂:
    “属青蛙的,你真懒,弦都生锈了!”
    可慧作了个可爱的鬼脸,伸伸舌头,也笑着顶回去:
    “属狮子的,你少神勇,有吉他给你弹已经不错了!”
    高寒在沙发背上坐下来,拨了几个音,然后,他脸上那种嘻笑的神色消失了,变得郑重起来,变得严肃起来,那曲子的音浪琮琮的流泻……盼云的注意力集中了,她惊奇的望向高寒,他居然已经记住了整条曲子!只一会儿,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怀中的小狗,她坐回到钢琴边,对高寒微微点了点头。高寒会意的走到琴边,在一段间奏之后,盼云的钢琴声响了,高寒的吉他成了伴奏,他们行云流水般配合著,弹到一个地方,盼云的钢琴和不上去了,他们同时停了下来,高寒说:“这样,我们把主调改一下,有纸有笔吗?”
    可慧又飞奔着送上纸和笔。
    高寒在纸上划着五线谱和小蝌蚪,写得快而流利,递给盼云看:“这样,你弹第一部的时候,我弹第二部,你弹这三小节的时候,我不弹,到下面一段,我弹的时候,你不弹。我们试试看。”他们又试了一遍,钢琴和着吉他,像一个美妙的、小型的演奏会。可慧听得悠然神往,心都醉了。她伏在钢琴上,含着笑,望着盼云那在琴键上飞掠过去的手指。那纤细,修长,而生动的手指。盼云忽然停住了,深思的望着琴键。高寒也停住了,深思的望着盼云。“第二段第三小节的问题。”高寒说。
    盼云拿过纸和笔,改了几个音符,高寒伸头看着,一面用吉他试弹。盼云放下纸笔,又回到钢琴上,他们再一次从头弹起。多美妙的曲子!多美妙的配合。琴声悠扬而缠绵,温柔而清脆,细致而凄怨,美丽而婉转……在暮色中叮叮咚咚的响着,委委婉婉,如梦如歌。
    一曲既终,他们同时停止演奏。彼此互望着,高寒的眼睛中幽幽的闪着光,盼云的面颊上微微有层红晕。可慧发疯般的鼓着掌,兴奋得满屋子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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