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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鱼,孩子长大了,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我们玉熹。噢……嗳。大人了。咸菜吃的?都二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说什么?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所以好笑。你在哪儿听见的?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了三爷——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而且望四十的人了——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我也听着不像。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跟着他三叔学——好了!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三爷现在怎么样?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她还好,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三爷从来不来?不来也好,不是我说。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你们三太太贤惠嘛。就是太贤惠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太爷吃烟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人。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落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钱,不让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弄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这一个有钱。三爷用她的钱?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长得怎么样?说是没什么好。年纪有多大?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完全是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小公馆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
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些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馆。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性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条条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