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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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事才上来拉架。给老几松开绳子的是科长,一个安徽人。安徽科长押着老几去厕所,让老犯人又重新学步,从关押他的办公室蹒跚到走廊尽头花了十多分钟。脊背也歪了,刚挨了几脚的地方大概是左肺。昨天的捆绑和今天踢的那几脚还是见了成效,流浪途中改善伙食养出的健康,以及人民误给他的体面这时全丢尽。站到了茅坑上,安徽科长给老逃犯开了手铐,然后掏出手枪站在老几对面。老几蹲在那里,却不知浑身该哪里使劲。办公室的干部们都来上班了,在便池上站成一排,互相打招呼,聊天。不时有人跟安徽科长打招呼,然后再好奇地伸头看看蹲在茅坑上的老几。还会夹着一两句议论:“就是这老家伙?”“够能跑的他!”“找到淀粉牧草的那个?”“还博士呢!”“在哪儿自首的?”“西宁?”
    有一个干部(大概是宣传科长)指着老几演讲起来。
    “不自首在外面也不好混;全国马上就要开始搞四清运动了!赶上运动,哼!……”他意味深长地收住话。
    老几肚子憋得很胀,但就是释放不了自己。他让自己再努一把力,因为过了这次上厕所的机会,下一个机会不知什么时候再出现。在大家的打量和品评中,在人眼和枪口的瞪视下,他只想把自己蹲得矮小一点,偏偏他的个头很难做到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上班的时候厕所这么热闹。大家在方便的时候一定要找伴?这里让老几想起他过去的好日子里常去的会馆或俱乐部。他活受罪地蹲着,本来就给捆伤了的小腿和脚撑不住他的身体,要靠他一只手扳住茅坑与茅坑之间的水泥隔断,手指别无选择地扣在一道道干了的鼻涕或其他生理液体上。从人们的议论中,他渐渐听懂了一件事。也就是为了这件事自己挨了那个干事的阴毒捆绑。似乎不会处决老几了,首先因为他找到的那种草确实含有淀粉,尽管是一种漆黑、半透明、发苦的淀粉。古书上对这种草就有记载,叫它“白冷草”,药、食两用。其次,不仅不枪毙老几,场部还要宣传老几,拿老几作宽大自首者的典型事例中的典型人物。
    老几蹲在茅坑上分析,保卫科在他逃亡的几个月里忙怀了,吃不好睡不足,常常颠沛几百里,到一个个收容所去辨认难民。现在老逃犯自首了,河北保卫干事明着出不了气,只能阴着整他,把他的腿整残。
    老几的巡回演讲是自首后一个礼拜开始的。演讲稿子是场部宣传科一个年轻干事为他写的,说政府的宽大政策如何感动了老几这样一个罪大恶极、死不改悔、死有余辜的人。他一面结结巴巴地念稿子,一面得意自己的明智;他没有和婉喻见面是多么的明智!婉喻从来没有完整地得到过他的心,那些年她得到的,不过是他的一份贴近的存在,而他给她的连累却要跟她一生形影相随。假如他跟她见面,她肯定就会进一步被他连累。那他才真的“死有余辜”。他数着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死、死、死……”接下去该说“有余辜”了。老几边念稿子边想,中国话狠呐,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研究语言大半辈子,他发现在哪一种语言里都找不到同等量级的参照。哪一种语言都没有他自己的母语这么狠,这么解恨。死了还有余辜,难怪要灭九族,满门抄斩。他觉得自己割舍了和婉喻的见面不是明智,而是英明。否则他老几万一死了,还剩下的余辜,就要清算到婉喻头上了。
    老几不仅在大草漠上巡回演讲,还巡回到西宁的监狱、看守所、少年犯的工读学校去演讲。一身囚服给他换成了崭新的,一头花白卷毛发也常常修剪,梳成个西北版本的洋式偏分,在他囚服的上衣口袋里,还给他插了支自来水笔,把他打扮成秀才犯人。巡回演讲了半年,老几每顿饭有菜有汤,腰围大了一圈,在方圆七百多公里的三四个劳改农场里成了名角儿。他在第一次念完宣传干事写的稿子就把内容背了下来,因此在以后的演讲中,他的脸藏在稿子后面,脑子禁不住地开小差。这不能怪他,对他过剩的脑力,他自己也没有办法。随着演讲越来越熟练,他脑筋开小差也开得越来越自由。他开小差的那部分脑筋总是在想河北干事的眼睛:它们从他那双从绳子下幸存下来的腿移到他脸上,眼神充满失望,对他自己没有致残老几而失望过度。河北人由于失望而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让老几看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古训。
    老几很快就要看到河北干事是怎样报仇的。
    从巡回演讲回到七大队六中队之后,老几听说邓指调到刚刚成立的劳改分场去当政治部主任了。曾经跟解放军火拼的谭队长回到六中队既管行政又管政治。老几回到队上正赶上抢收青稞,收土豆。一天下午,那个河北保卫干事骑着马跑到田边来了。河北干事把老几叫到跟前,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跟他说,却从他的大衣怀襟里窜出一只肥大的兔子。兔子一落地就向南跑,河北人用一个藏人的抛兜子扔出一块石头,打在兔子前面的路上,兔子调转方向便向另一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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