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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空酒瓶。大概船上有人发现了从比利时到上海的这条食品供给线,启开了箱子,调换了里面的内容。
焉识有了值三十多斤米的正式教职,再靠弟弟的遥远接济,日子还过得下去。焉识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笔头就开始不安分。他想到那几个恶棍的嘴脸,写了一篇讽刺文章,把恶棍们整个敲诈的过程描述一遍,化了名字投寄到一家左倾杂志。文章登出来之后,儿子读得咯咯笑,从此跟父亲成了忘年莫逆。文章里的丑角们都变成了a先生,b先生,所以焉识向担忧的恩娘担保,不会有事的。
大卫.韦被文章招来了。打了八年的仗,他倒不像长了八年岁数,还是那样跟谁也不客气,不请自坐,坐下就要喝的。一边喝茶,大卫一边指着自己的黑边眼镜,说他一眼就认出了陆焉识的招牌幽默。大卫仍像曾经那样热烈,说他如何着迷焉识的才华,那淡雅的幽默。他大卫还知道,陆焉识迟早会革命,迟早要跟凌博士那种人决裂。大卫说,凌博士到这种时候还在劝学,号召快要饿死的教授们回去教课,号召饿得半死的学生们好好读书。有焉识这样的文笔,不但要让贪官污吏现形,也要给表面清廉但实质更贪的凌博士以揭露。
焉识说,“凌博士也在饿饭,他贪什么了?”
大卫把两根眉毛扬到了一对眼镜框上面:“他贪功名啊!”
焉识呵呵地笑起来。他说因为1936年他大卫.韦暗中操控文墨大战,凌博士到现在还记仇呢。大卫说他完全知情,所以对凌博士的最后幻想应该破灭了;难道焉识还以为有希望跟他和解?
“你十几年前就断了我和解的后路了。”焉识笑道。
“我那么干就是要断了你跟他和解的后路。”大卫也笑嘻嘻的。
“有没有后路,我都想自己走自己的路。你别来抓壮丁。”
“你不是无产阶级,必定是资产阶级。我不抓你壮丁,你必定会被别人抓走。凌博士那次在学术会议上,不就是要抓你壮丁吗?”
“谁抓我去都没用。我不信的东西对我来讲,是不存在的。”
“我先抓了你再说,慢慢地你一定会信的。”
焉识还是笑笑,换了英文说:“i aalbrd,and you are ansel”
大卫.韦不问这两个人是谁。他在欧洲待了两年,就是不知道他们,他也不愿意承认。
焉识说:“这两个12世纪的哲学家,对任何一种主张或者思想,albrd必须先懂得它才能相信它。ansel反,觉得只有相信了它才能懂得它。”
“凌博士没把你抓去,是因为我破坏得及时。”大卫.韦坚决不跟着焉识跑题。
“不在于你破坏不破坏。”焉识感到嗓子眼一阵毛茸茸的,满嘴都是铁锈气。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和气概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他等嗓子的刺痒压下去又说:“顺便说一下,以后请阁下别再搞这种破坏了。到头来破坏的就是我陆某的人格。”
“人格也是相对的。资产阶级觉得你人格完美,无产阶级未必会买账分毫。”
焉识掏出手绢,对着它咳了两声。肺上的窟窿又出现了新创面,一丝疼掺了两丝痒。他想面前这个人快走吧,他至少可以痛快地咳嗽几声。可大卫.韦演说起来没完,眼神像在合唱队里唱圣歌,鼻子和额头像出炉的面包,刚刷了一层油。
焉识渐渐地沉默了。他不想和大卫再争什么。像大卫这样理解世界,倒也简单:要么无产阶级,要么资产阶级。就像焉识二十岁时理解的世界那样,一切分野无非是知与无知。知,产生文明;无知,保持野蛮。
“……这就是最好的时候!”大卫结论性地说。他的长衫破旧,疲沓地垂挂在他上耸的肩膀上。围巾被虫蛀的洞眼在焉识的角度都能看得见。都饿成了这样,火气还下不去。
焉识错过了大卫前半句话,心想他别把那个茶杯碰到地板上,如今茶杯碎了就算了,茶叶却很贵。
“你同意吧?”
“嗯。”
焉识满怀希望,只要自己“嗯”了,不接着唱反调了,大卫就会告辞。
“那你今晚就写出来。我明天就给你拿到编辑部去。”
“写什么?”
“你刚才不是同意了吗?”
“我同意什么了?”
焉识虚汗都上来了。对于大卫,他陆焉识不止是壮丁,还是枪杆子。他正在给他压子弹,不知要去放谁的黑枪呢。
“侬这个人,太滑头了!”大卫哈哈大笑。
原来他说的“最好的时候”,是焉识向凌博士放黑枪的最好时候。他怎么能让大卫这样的人明白,他做什么事,写什么文章,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道德审美。或者说出于一种道德趣味。各人有各人的趣味,不符合他趣味的,他就会觉得不适,或者恶心。对,就是恶心。凌博士跟他观点不同,他们辩争得怎样激烈,那不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