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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焉识总是坐在离窗子最远的地方。似乎这样他就离枪声更远了。从审判大会拉到刑场上的不止一个监狱的犯人,所有监狱的死囚都由卡车一车车地拉到刑场。有一个刑场离关押陆焉识的监狱很近,五楼的几个监号的窗子可以作为包厢观看行刑。假如谁想提前俯瞰一下自己几天后或几星期后所要走的步骤,或对自己的下场有个宏观认识,就可以把那些窗台当观望台。关紧了窗子,重刑犯们都坐在自己的被褥上,听着远处的枪声。自动步枪是一下一下地响,间隔均匀,那是因为当天挨毙的人不太多。步枪毙不过来,他们就会听到轻机枪。“嘎嘎嘎”的扫射有时会持续到午饭时间。最长的几次,枪声一直响到下午,一场歼灭战似的,从不拿枪的敌人手里又夺回了一次上海。
等重刑犯们排着队搬回底层监号,总是看见铁门对面的墙根下堆放着刚被机枪歼灭的人留下的被褥,里面裹着他们的私人财产和书籍。每个被褥上都别着纸条:xxx刑于x年x月x日。
重刑犯的人数在上升,原先住三个人的监号住了六七个人。白天动一动要喊“报告”,看守同意后可以换个坐姿。夜里大家肩并肩,腿贴腿地躺着,谁要翻身也必须先喊“报告”。一个人喊“报告”翻身,所有人都利用机会跟着翻一次身,躺得那么紧密,你不翻别人也翻不透彻,如同一个平锅煎锅贴,煎着煎着,所有个体就变成了一体。就这样一夜“报告”声不断,所有人的睡眠被一个个“报告”截断,又被一个个“报告”穿起。
九点钟熄灯前,一旦听到那种急匆匆的脚步顺着走廊进来,重刑犯们就会气短,发抖,一身的血都霎时冰凉。这时你别去看他们,他们每一张脸都是丑陋的。假如那脚步走过了自己的监号,走向别的监号,那种丑陋会雾一样慢慢散开。假如脚步停在了自己的监号门前,并且被开锁的声音替代,这个监号里的面孔真叫你不忍目睹。
脚步就这样停在了陆焉识的监号门前。每个重刑犯人都不喘气了。三个人的监号关着六个人,用同样呆滞的目光看着看守的手指伸出去,定住:“你起来吧。”
人们看见他的手指尖下,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叫陆焉识的人。陆焉识请看守稍等片刻。看守不耐烦地站在一边,两手搁在腰上。见陆焉识抖落出一套深蓝西装,看守说:“你干什么?用不着的!”
陆焉识无法坚持,跟他出去了。就在铁门外,他腿一软,差点跪倒。等他出去,他的狱友小声说,不正常啊,一般会点名字的,也会给你时间换衣服的,怎么就是一个“你起来”呢?
看守见陆焉识的下肢成了漏了锯末的布娃娃的腿,滴溜当啷的,几乎走不了路,便叫他好好走,工厂里还等着他。
陆焉识说:“工厂里?”
看守告诉这个待毙的死刑犯,这所监狱有两个工厂,一个是袜子厂,做的袜子出口呢。另一个是铁器厂,做出的活络扳手也是全中国名牌。
“你上一次到袜子厂去做生活,讲你有什么短命的革新计划。你讲过没有啊?”
陆焉识说他讲过的。那是他第一次被判十五年刑之后。他在袜子厂工作了一个月,发现厂里出产的彩袜浸染工序太多,费时费力。他想了几天,想出了一个革新方案,可以省略一道浸染工序。但因为江帆事件,他被加刑,没有机会来验证他的革新。
到了车间,陆焉识被摘了脚镣手铐,但他一个人就占住一个看守。他从当夜十点左右一直干到第三天中午,实验基本成功了。他回到重监号里,发现少了两个老狱友,添出四个新狱友,夜里翻身喊“报告”的次数更多了,睡眠和苏醒相互夹杂,不分彼此。
将近新年的夜里,一个狱友半夜站起身,在监号里绕圈子溜达。不久,另外两个人也起来,以一模一样的水底走路的步子,跟着第一个狱友在两排铺位之间狭长空地上遛弯。再过一会儿,这个梦游人的队伍迅速成长,八个成员加盟进去。他们准确地从铁门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碰壁之前准确地拐弯,谁也不绊在谁的脚镣上。等到打瞌睡的看守听到脚镣的声响,跑到这个监号门口,所有死刑和死缓犯人都走着水底步伐,不急不徐地行进,似乎在进行一种史前的神秘仪式。
看守吓坏了,对他们喊:“站住!……”
奇怪的是,进行仪式的人很服从地站住了。
“马上回到你们自己的铺位上去!”
这是仪式里没有的规定动作,所以他们不动。
“回去!”
仪式又恢复了,绕着那道神秘的规定轨迹继续行进。
我的祖父也加入了梦游者仪式。他在看守叫喊时其实已经醒了,但他摆脱不了梦魇,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灵魂看着自己的肉体自行其是,无法去控制它。经历了巨大心理恐惧的人以这种方式逃避恐惧。那暂时失去灵魂的肉体是自由的,可以不顾约束和禁锢,连铁镣都失去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