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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的草丛深处忽然飞起来。那种不安分的光亮令人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她终于扑在我的怀里,大声地哭起来。她仰起头,泣不成声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是对我好的,是不是?”
我惆怅地看着她。是不是?我问自己,却无法作答。
“这就足够了。我感到很幸福。”她喃喃地说。
闭着眼睛躺在我怀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她在幸福里,她说。幸福?幸福就是在我生命里一直缺席的那位仙人,我与他素未谋面,所以无法体会此刻的感受。可是他一直在诱惑我,崇爱春迟,寻找贝壳,他使我相信这是一条不断接近幸福的道路——然而却只是接近,从未触到。
我如此贫寒而如此丰饶。她像画卷一般展开,神秘的仙境出现我的眼前,若隐若现。我迟疑着走进去,不知道招引我的是还是她身上氤氲着的幸福。
坦白说,我虽然已经成人,却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想过养家糊口这些事。忽然落在身上的重担令我很茫然。但这些又能对谁说呢?我像困兽一般寻找出口,在这个时候,向我张开双臂。
我一头扎入她平薄的身体里索求温暖,以便攒足勇气明天上路。一直以来,我对女孩的身体几乎没有什么渴望,我真的做到了令自己像一个信徒那样,心无旁骛地走在朝圣的路上。
但她是滚烫的,有我所需要的温暖。从小到大,我都活得那么寂冷,这时终于还是无法忍受了。哪怕是在我们最靠近的时刻,她也显得非常隐约,就像那种颜色非常浅的牵牛花,香气也是淡淡的。我用力抓住她,生怕一从她的身上离开就会将这一切忘记。
她被弄疼了,流出一点眼泪来,但很快就自己止住了,仍是那么紧紧地抱着我。她做得很好,给了我最大的快乐和抚慰。在分开的一刹那,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对她身体的不舍。
她太累了,在我的怀里睡着了。我轻轻地将她的身体擦干净,那种珍视,就如对待贝壳一样。
次日她没有送我走。
后来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个奇怪的夜晚。一切都因为我将要远行而变得温柔和颤抖。仿佛有一只手,慢慢地揉着心头的伤口,疼痛犹如花瓣般被吹散开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枚贝壳,我都是多么留恋。所以注定要发生一些什么,以此来证明我的留恋。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离开,沿着春迟当年远渡的线路,向着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驶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行,与当年的春迟相仿年龄。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兴奋,我在每一片海水里寻找春迟的气息,在迎面开来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岁那年,春迟乘船离开了潋滟岛。船穿越印度洋,沿着大陆的最东端一直驶向渤海湾。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轻声哭泣,有人看到她抱着小小的婴儿唱马来语的摇篮曲,她还兴致勃勃地摸出纸牌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里总是溢满星辰般的光芒,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是一个盲眼女孩。后来,她终于累了,躺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昼夜地睡过去,路途中遇到暴风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长得仿佛将所有的记忆都如盐粒般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干。
多年后,我第一次走入春迟的记忆,海螺般旋转的地下宫殿。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她的,别人的,犹如饥饿的鬼魂,一闻到人的气息,就全部扑拥过来。看似狞狰的面目之下,其实是一些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心灵。
有人说,记忆希望与人亲近,它们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将为它们提供养料,滋育它们生长。如果记忆不幸与人分离,其中的水分就会一点点流失,直到最后,化作一些干巴巴的粉末,消陨在空气里。只有那些侥幸落在大海里的记忆,躲进贝壳深处,才免于被风干。它们莹润、鲜活,却因为与人隔绝而忍受着孤独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壳穴里等待多久,才能再见天日,与人亲近。
当这个瘦弱的女人用柔软的手指打开贝壳呼唤记忆的时候,它们被惊醒了,循着女人的体温飞过去,栖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节日那样热闹,记忆是一支支点燃的火把,是齐聚在她周围跳舞的小鬼。那么灼亮的火焰,春迟被深深吸引。为此,她愿意放弃自己的视觉,以表现对记忆的忠诚。
而现在,我坐在春迟的记忆里,等那些往事漫过来,将我掩埋。它们比蜂群还快,比火山更烫——大概是终于遇到一具崭新的肉体的缘故。
我将它们一只只收在袖子里。它们吸吮我,蚂蟥一般。我平静地坐着,等到血液相融,这些记忆就属于我了。
没有害怕,只是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