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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竹染的眼睛又缓缓阖起，真的要开始复仇了吗？
坐在最黑的角落里，眼前却浮现出母亲的面容——那一刹那，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仿佛感受到了一种入骨的恐惧。
恐惧什么呢？对自己的父亲拔刀？为何此刻又想起了母亲？当年，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为了他被活活地逼死，那惨烈的一幕，成为他永远的噩梦。
他的父亲，是长留的世尊摩严，年轻之时便通习术法，是衍道掌门最得意的弟子，继任掌门可谓是水到渠成、众望所归。然而，父亲在下山历练之时遇险，母亲救了他，于是，便有了他。
他记忆中的母亲，是个爱笑的人，在她眼中，这世间万物无一不美，美得让她由衷赞赏，她笑着看日出日沉，她笑着看四季交换演变，笑着聆听鸟语虫鸣，笑着为他梳髻，笑着和父亲携手漫步，她似乎总是沉浸在快乐中，他从没有见过她不快的样子，直到有一天，父亲看到了自己的佩剑，想到了长留，父亲后悔了，于是，弃他们母子而去。
如若只是抛弃妻子，他断不会恨他如此，然因为母亲出身魔族，想要让儿子活命的代价，便是自尽，这又是怎样的一种选择？
他和母亲被带到了衍道掌门面前，这样的生死抉择由父亲亲口转述。他们母子惊呆了。年幼的他抱着母亲疯狂地喊：“不！不要！我不要娘亲死！”
父亲久久地跪在地上，泪涕交流：“雪璎，正邪不两立，这也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啊。雪璎，我将要继任掌门，为了我，为了染儿的将来，我请求你答应。”
母亲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起来：“是吗？夫君，你要做长留掌门了，是吗？”母亲抱着他，又哭又笑：“染儿，你爹爹要做掌门了，你高兴吗？”
一种惨伤的情绪倏然贯穿了他的全身，他疯了一般地扯住父亲的衣袖，大哭大叫着：“不！不要！我不要爹爹做掌门！我要娘亲活着！……”
母亲放开他，定定地望着父亲，脸上忽然露出奇异的笑容，低低地问：“夫君，你可知道，你的师父为何一定要让我死？”
“那是……那是因为我动了凡心，犯下大错，师父既往不咎，同意让染儿拜入仙门，但是，染儿不能有一个出身魔族的母亲……雪璎，这是为了染儿啊……”父亲目光闪烁，吞吞吐吐嗫嚅道。
“不！不是！”母亲忽然异样地笑起来，拼命地摇着头，摇得玉簪掉了，黑绸缎一般的青丝披散下来，眼泪也跟着摇落了下来：“夫君，你错了，你师父，他要我死，不是因为染儿有一个出身魔族的母亲，而是因为他相信我是你生死劫，和我在一起，就会毁了你！”
父亲大惊失色，蹬蹬蹬连退数步，扶住大殿的殿柱才没有跌倒：“雪璎，莫要胡说！”
“可这是实情，不是吗？”***近父亲，脸上仍是带着那种莫名的诡异笑容，“生死劫，是痛苦之劫、毁灭之劫，是指一个人，一旦遇上，不疯癫便成魔，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他一直不放心，所以要我自尽来保全你。我死了，他才放心把掌门之位交给你，这就是真相，对不对？”
父亲跌坐下来，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母亲也随之缓缓跪下来，伸出手去无限怜惜地抚摸着父亲清瘦的脸，她含泪凝望着父亲，带着凄艳的笑容：“真是冤枉，夫君，早知道今天要死在你的手上，当初就不该……”
母亲没有说完，便扑倒在父亲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渗进黑夜里，将那漆黑的夜色沁得格外深了。他被母亲那凄楚而奇异的笑容镇住，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迷茫而震动地望着他们，幼小的心灵中升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几分凄怆，几分神圣，几分安宁，几分沉痛。然后，他睡着了。醒的时候，看到父亲还没有走，一直紧紧搂抱着母亲，他们就那样搂抱着坐了整整一夜。
他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一夜，母亲都和父亲说了些什么，是未了的心愿吗？是托孤的嘱咐吗？是早夭的怨恨吗？或者，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同父亲沉默地坐拥了一夜，以彼此的体温照亮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当第一缕晨曦射进大殿的时候，母亲显得十分平静，拿出随身携带的菱花小镜和木梳，若无其事地梳妆打扮，将一头青丝梳得纹丝不乱，仿佛一生中都没有那样认真地打扮过。好易小说 .haoetv.
父亲的脸刷地一下子就白了，眼中露出惨痛的神色。
母亲最后扶了扶鬓角，将衣裙仔细地整理稳妥，犹回过头很有兴致地带着笑意问睡眼惺忪的他：“染儿，娘亲美吗？”
他响亮地回答：“美！娘亲比女娲娘娘还要美！”
母亲听到他给予这样的盛赞，不禁满意地笑了，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我若是像女娲娘娘一样，你就是神的后裔了。这是个好兆头，看来染儿以后当真要位列仙班了。”
接着，母亲转过头，带着温暖的笑意，柔柔地问父亲：“夫君，我好看吗？
父亲木然地点着头，眼睛里有了泪。女娲伏羲都是上古之神，母亲和他关于女娲娘娘的自比，其实是有着很大的僭越的。但是，父亲没有指责什么，他对母亲点点头，是承认，也是承诺。
母亲呆呆地看着他，良久，猛一咬牙，很坚定地站起身来。
他着急了，猛扑上去，想要抓住母亲的衣袖，可是刚刚起身便被父亲抓住了。父亲的手在发抖，可是抓得很用力，指甲一直掐进他的肩肉里去。他哭着，挣扎着，踢打着，父亲一动不动，默默地承受，变成了一尊雕塑。
母亲看看他，又看看父亲，泪珠滚落下来，打湿了刚化好的妆，最后，她将目光定在父亲脸上，再三叮嘱：“夫君，稚子无辜，好好照顾染儿。”
父亲点点头，郑重地承诺：“雪璎，我记下了。”
母亲点点头，向殿门走去，半路却又回过头来娇媚地一笑，说：“夫君，为你而死，雪璎值了。”
那一笑，真美。
到殿门之时，她突然拔头上的玉簪，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心，温热的血喷溅了出来，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像一柄利剑刺入心房，像一轮落日蓦地滚下山去。亲眼看着母亲自尽在眼前，他不知怎地，胸口一痛，像被谁重重打了一锤，蓦地一口鲜血喷出，昏了过去。
那血淋淋的一切再一次从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将他的心撕裂开来，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陷入这一阵莫名其妙的慌乱之中。
“夫君，照顾好我们的孩子……”母亲的声音再度回响在他的耳边，带着让人动情的悲伤和温柔。
他绝对不能让害母亲的人逍遥法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决不手软！可是……
他低头坐在黑暗里，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磨娑着手里的玉簪，感触着冰冷的触感——要杀死他的父亲吗？为什么内心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隐隐提醒，告诉他那将是一个错得可怕的决定？
突然，他瞬地睁开眼，锐利的光芒四射而出，在暗夜里亮如妖鬼。
不……杀了他！一个连自己深爱的妻子都无力保护的人，有什么资格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