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Anda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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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宁在提这个问题时,抱着该有觉悟,要不要回去听唱片,在一瞬间,他设想出了几种可能的拒绝结果。
    最可能的就是类似之前询问行程,或随身行李时的一类回答句式。
    ............
    “刚刚出门前怎么不提?”若依问。
    范宁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算是最坏的反应,至少,天还能聊下去。
    但这个问题回答起来真的太有难度,而且,眼前这该死的红绿灯,它绿了。
    范宁一边龟速起步,一边在脑海中强化着“无论如何先拖住这姑娘”的念头,于是他回答得非常无脑、直接,且扣题,段位水平一时不知道究竟是倒退回了大一,还是刷新了他的巅峰记录。
    “因为刚才没鼓起勇气。”
    轿车在最后这200米路程上蠕动着。
    但对方好像一时间没有回应。
    “怎么样,想听吗?”范宁急了。
    “我感觉可听可不听。”若依说道,“所以现在既然快到了,没什么想走回头路的理由。”
    理由...理由...
    范宁绝不内耗,直接想着怎么解题。
    “你不是不喜欢失信的事情么。”
    “我怎么失信了?”
    “去年送你上飞机时,约你有机会要来我房间听一下我的唱片收藏,你说‘下次一定……………你自己看情况哈,今年不来,明年后年也可以算下次的。”
    “......”若依眉头微蹙。
    好像,还真有。
    其实,随意了,本来就是可听可不听,不是么?
    “掉头吧。”她靠回座位。
    “OK。”范宁长松一大口气,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方向盘被他抢了一大把,直接朝左连变三道,这个酒店的入口被他躲得远远的。
    暂时应该不会马上就出什么问题,但听完唱片之后,也依然很头疼啊......
    先赶紧带回家为上。
    17分钟后,车辆重新在叠墅院落停好。
    范宁把若依带上了二楼,睡房被做成了里外的隔断,且里边的面积更大。
    “先坐,休息会儿。”范宁指了指留声机和茶几前面的柔软棉布沙发,自己则在唱片柜里开始挑拣起来,“你想听点什么?喜欢的作曲家,或指挥......我抱一些下来给你挑吧......”
    落座后的若依却“咔嗒”一声,直接拨开了茶几上面那连着好几根电线的插板电源。
    顿时房间内响起了低音提琴缓慢而行进般地分解和弦声,在此基础上,一支bE大调的悠长而奇异的旋律,被弦乐器呈示而出。
    奇怪的是,这音乐似乎还有一种“电子”感,不太像是演奏的录音,反倒是像打谱软件+管弦乐音源合成出来的。
    “等等等等等等………………”范宁臂弯里抱着一叠黑胶差点砸到了地上,“我好像是上周的电脑忘记关了,这音响连的是合成器和电脑,唱片机都没插上去……………”
    他捏着插头作势欲拔,却被若依伸手按住了。
    “就听这个。”
    “这是我自己用‘西贝柳斯’乱写的东西,而且一没修改,二没写完………………”
    “就听这个嘛。”
    “随你,别笑话我就行。”
    范宁只得缩回手,哭笑不得地从旁边落座。
    行吧,“社死”的话这事可怨不得别人,电源是自己忘了关的,人是自己拖进屋的。
    于是这支悠长而奇异的旋律继续了下去,若依静静地听着。
    她将风衣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连体的黑色薄针织衫,她把脚提到沙发上,双腿叠坐,背却竖得很直。
    真是奇怪的旋律写法,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室内的日光灯变成了蜡烛般的昏黄,这明明是一支大调的旋律,却融合着强烈地小调的风格,背景是温暖、安慰的,旋律却是悲伤、凄迷的......
    为什么呢,理性来说,可能是它拥有太多的降号了,拿波里和弦的降二级音bF,第3小节的降三级音bG、第6小节的降六级音bC......接连调弱了它的“亮度”,8小节后,又出现了双簧管半音化的叹息作为应答,这种感觉太该
    死了,又太让人沉迷了………………
    副部主题的旋律更加环绕,它从低音号走来,在同质音色组合中不断转换,单簧管长笛,还有巴塞特管......似乎在一片漆黑的空间里,把两人都包裹拥抱了起来,浸透在羊水般温暖的组织中,听着母亲哼鸣一支忧郁的小
    调。
    这种情绪始终得不到稳固地建立,声音只是梦幻般地飘荡,直到最初的主题在圆号声部改写,并加以重新诠释,才短暂进入到了一段充满爱意的、悠长温柔的画面中......
    第一次展开部,声部变得单调且不严谨起来。
    确如范宁所言,他一没写完,二没修改,不过若依依旧能听到之前的动机,而且,新的e小调提供了一种紧张而充满期待的情绪,伴随着管弦乐的增厚,从现实中袭来的一阵孤独和惆怅,仍旧痛击在了人的灵性之上。
    完成度越来越低,有效写作的声部越来越少,越来越孤独了。
    84小节,作为间插部的开端,弦乐声部在起伏的三连音中晃动,河流的深沉、黄昏的惆怅、宿醉难醒的缠绵......如此,可当情绪还未连接成句的时候,音乐戛然而止。
    范宁赶紧上前把电脑和合成器的插座给拔了,然后插上留声机的线。
    但一回头,他怔住了,随即飞快地抽了几张棉柔巾递了过去。
    少女蜷坐在沙发上,人没动,泪水从脸颊滑落,从下巴上凝结成滴。
    范宁递完棉柔巾,又拖来一个废纸篓放在她鞋边,再为她下楼打了一杯温水,里面切了一片柠檬,沾了一勺蜂蜜。
    他略微回避着这一过程,避免直直看着或刻意转移视线,等他上楼下楼忙完后,若依已经平静了一些,只有眼眶依然很红。
    “曲子叫什么?”她问。
    “Andante。”范宁拼出一个意大利音乐术语。
    “行板?那就是没有名字。”
    “叫‘降E大调行板’也不赖。”
    “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音乐呢,你写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我真想问。”
    “大概是毕业季那阵子,忽然,就有一些心血来潮。”范宁想了想说道,“但回答不了为什么.......关乎真正的冲动,或终极的意义之类的事情,往往很难回答,一如我若问你为什么要自杀,你也很难回答。”
    “勉强形容一下那种感觉可以吗。”若依抿了一口温水。
    “一种......被不安的疑问或向往所俘获的感觉?”范宁尝试描述,又问,“曲子呢?你也可以描述一下吗,你是第一个听的。”
    “亡儿向母亲最后的微笑。”若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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