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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越过那些如同墓道翁仲般肃立的番子,越过庭院中央那口结着薄冰、早已废弃的石井,最终落向官署最深处那座被高墙围拢的独立小院。
那里,是这座庞大冰冷机器的中枢,是无数令朝野震怖的驾贴飞出的源头,也是如今的汴京城里,唯一依旧保持完整职能,还没有北迁迹象的衙门。
院门虚掩着,推开时,老旧的枢轴发出悠长而干涩的**,小院比记忆中更显寥落清寒,几竿原本疏朗的枯竹,此刻被厚重的积雪压得弯折了腰,枝干低垂,几乎触及地面覆雪,透着一股不堪重负的悲凉,院中央那方小小的青石桌凳,早已被雪完全覆盖,唯有一方石凳的凳面被刻意清扫过,露出冰冷光滑的石面,如同黑暗中的孤岛。
石桌旁,一道身影静坐如磐。一袭浆洗得泛白、边缘已磨损起毛的墨色儒衫,外罩一件同样半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棉布袍子,身形在厚重的衣物下依然显出过分的清癯单薄,他就那样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微微仰着头,紧闭的眼睑下,浓密的睫毛覆盖着深陷的眼窝,再无一丝颤动,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上,又迅速消融,留下冰冷的水痕,他仿佛在感受这天地间唯一的、冰冷的触觉,又仿佛只是在聆听这被高墙隔绝的、连风雪呼啸都显得模糊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石桌上放着一卷厚重的簿册,纸页泛黄,边缘卷曲,书童站在一边,脸色紧张得发白,看起来刚刚还在读这些卷宗给那个书生听。
顾怀的脚步停在院门口,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看着雪幕中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清瘦身影,看着他空茫“视线”投向虚无的、被风雪搅乱的夜空,心头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沉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凝滞的寒意,那是一种混杂着深切愧疚、沉重无奈,以及对命运弄人巨大悲悯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淤积在胸腔里,让他罕见地生出了一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错觉。
“雪下大了,”萧平的声音穿透风雪,打破了小院凝固的死寂,“王爷不进来坐坐么?”
“知道我要来?”
“王爷的行踪没想瞒着锦衣卫,所以从王爷越过邯郸开始,下官就在等着这一刻了。”
“这样啊,”顾怀抬步走到石桌旁,拂去对面石凳上厚厚的积雪,露出冰凉坚硬的石面,撩袍坐下“那么估计你也猜到我为什么会来见你。”
石凳上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冰雕被注入了一丝生气,萧平缓缓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极其精准地“转”过头,那张俊朗却过分苍白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惶恐,甚至没有寻常臣子骤然面见藩王时应有的、条件反射般的敬畏,只有一种深潭般的、近乎死水的平静。
然而在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顾怀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涟--那是被强行从无边孤寂中唤醒的、属于“萧平”这个人的专注与了然。
“多少能猜到一点。”他说。
顾怀点了点头,他也不在乎这个动作萧平不能看见,并没有就此开启那个残酷的话题,只是目光落在桌上那卷摊开的厚重簿册,借着雪光,隐约可见其上密密麻麻、墨色深浅不一的蝇头小楷。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低沉。
“一卷旧档,定远元年春,江南西路转运司盐税贪墨案始末,当时牵连官吏、盐商、漕帮共计一百七十三人,三法司会审定谳,诏狱签押,斩立决者二十九,流徙琼崖、遇赦不赦者四十四,”萧平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发生在遥远异国的、与己无关的轶闻,指尖却精准地停在簿册某页,在三个被朱砂笔圈出、墨色略显不同的名字上,轻轻点了点,指腹下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其中三人,罪证存疑,量刑过重,系时任南镇抚使急于结案邀功,罗织构陷,屈打成招。卷宗存疑处共一十七条,当年下官曾想过翻案,但已经来不及了,最终也只能将其下狱,就此了结。”
顾怀沉默,雪片落在他的肩头、发间,带来冰冷的湿意,他当然知道萧平此刻翻出这卷旧档的用意,绝非抱怨,更非表功,这个目盲却心如明镜的书生,在用这浸透了无辜者血泪的陈年旧案,强调着一个冰冷的事实:锦衣卫这把刀,在劈开朝堂积弊、震慑魑魅魍魉的同时,刀锋所及,亦无可避免地沾染了冤魂的哀嚎,溅上了无辜者的热血。
刀越锋利,劈开的黑暗越深,沾染的血污便越是洗刷不尽,而执刀之人,心如明镜台,纤尘皆映照,故痛苦尤深。
有那么一瞬间,顾怀对萧平生起了一丝同情,这个目盲的书生,在这几年里成为了自己的影子,类似这样的事,他见过多少?当初他因为自己的一番话便毅然决然地走入了这间小院,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几年的时间,他在忍受眼前那片黑暗的同时,又见证了多少眼前的污秽?
“都过去了。”顾怀说。声音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