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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则重新拿起笔,伏案批阅奏折的侧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满心的震撼与迷茫,转身退出了大殿。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沙声,夏则手中的笔悬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案头那滴墨痕,已彻底干涸凝固。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和墨味的冰冷空气,胸腔里,那颗为复国燃烧了十八年的心,在做出最终抉择的这一刻,竟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罢了。
该来的,总会来;该还的,总要还。
他将桌案上的奏折放到一边,拿起一张空白的宣纸,沉默许久之后,他提起笔,蘸满了墨,然后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几个字。
《河西归化疏》。
直到动笔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推演了那么多次,所以写起来,才会如此水到渠成--这是他为西夏谋划的最后一条生路,一个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时间才能完成的、缓慢融合的蓝图。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写完了,放下笔的瞬间,他感觉到一种已经很多年未曾出现过的轻松感觉,甚至比复国成功时更强烈,恍惚间,他彷佛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年纪轻轻就春风得意,马蹄踏长街的状元郎。
很多人在看着他,喜欢拉着他喝酒的陛下,爱他才干又痛恨他浮躁性子的宰相,几个衙门里偶尔小聚的同僚,伺候了他许多年的老仆...啊,还有那个错过的女子,那个站在街旁,看着状元郎拍手叫好的女子。
他笑了笑,拿起那张宣纸,然后轻轻打开抽屉,放进去,锁好,动作轻柔,如同封存一个沉重的秘密。
“我该走的路。”
“终于走完了。”
......
夏则,字文约,灵州著姓。祖弼,夏崇宗朝参知政事;父嵬名谅,仁宗朝翰林学士承旨。则少颖悟,通经史,工辞章。仁宗乾祐二十一年,廷试擢进士第一,授秘书省校书郎,未几迁中书舍人。时国势寖微,北邻契丹进逼,则屡上疏言整军备、联魏制辽之策,多见嘉纳,然积弊已深,终难振拔。
天庆十二年,辽主以夏主拒贡为名,发上京、中京精骑二十万,会西京兵,大举入寇。夏师屡挫,都城中兴府危殆。则奉诏督粮肃州,未返而惊变骤至:辽将耶律洪破贺兰山隘,中兴府陷。宫室焚荡,宗室屠戮几尽。则闻讯南望恸哭,截发立誓:“不复故国,魂魄无归!”遂隐姓埋名,混迹流民,潜渡黄河,遁入魏境。
初匿秦州,佣书为生。后辗转关中、河南,凡十八载。其间栉风沐雨,尝冻馁濒死;更名易容,避追索如鬼魅。然其志愈坚,阴结党项遗民、失意贵胄于陇右、河西。或假商旅,输财货以聚众;或托佛事,借寺观传密信。每至寒食、重阳,则设虚位遥祭故国,涕泣陈说复国大义,闻者莫不感愤。尝谓心腹曰:“夏祚未绝,岂在疆土?在人心不死!今忍辱含垢,正待天时。”
后魏辽交兵,河北鼎沸。则察知魏欲掣辽西顾,乃决意乘隙举事。天祐元年,密召旧部会于鸣沙。时党项部众凋零,人心疑惧。则登高疾呼:“贺兰雪未消,黄河水长流!契丹主力东困,河西空虚,此天赐复我山河之时!岂效圈羊待宰乎?”遂焚香告天,以复国大将军印授骁将李新,自总筹谋。义旗初举,应者数千,旬月间连破辽戍堡七处,西凉震动。
然辽西京留守司急调精锐反扑,夏军力弱,困守鸣沙。则星夜奔袭六百里,亲赴魏兰州军司,说守将曰:“辽,魏夏共仇也!夏据河西,可断辽右臂,为魏永固西陲。今夏人浴血,独抗豺狼,魏忍坐视乎?”魏将感其诚,飞奏汴京。时魏亦需西线呼应,遂默许边军助战,输兵甲粮秣。得魏援,夏军复振,苦战半载,终克故都兴庆府。
时国复,则率百官祭告太庙,奉女帝继位。自领中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总揽国政。然新夏初立,百废待兴,强邻环伺。为存社稷,则亲赴魏境,签《凉州盟约》。约内载:夏主称臣,奉魏正朔;岁贡良马三千匹、青盐十万石、沙金千斤;割鸣沙铜矿于魏;许魏置河西都护府于兴庆府侧,驻军两万,有“协防”、“督政”之权。约成,党项贵种多切齿,谓则“卖国求存”。则叹曰:“无实之虚名,何如万民之喘息?卧薪尝胆,其在此乎!”
归国后,则力行新政。汰冗官,省浮费,劝农桑,兴水利。身着粗葛,餐无兼味,府库所入尽输军前、赈黎庶。又建蕃学,译汉籍,导耕织之法。然国小力微,西京道辽军残部屡犯边,夏师数北征皆无功,反赖魏驻军苦撑。朝野诟病日甚,讥其“内政徒劳,武功尽废”。
及魏灭辽,混一北疆,威加海内。河西都护府权柄日重,魏商贾几控夏国市易。天祐四年冬,魏主巡边凉州,夏廷震怖。则知时移世易,乃闭门三日,草《河西归化疏》密呈女帝。疏曰:“...昔借魏力存国,实饮鸩止渴。今中原始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强抗则贺兰流血,宗庙再焚;顺归可存祀续脉,渐融华风...当去国号,内附为州,以全百万生灵。”女帝含泪用玺。
则遂持疏谒魏使,请罢西夏国号,去帝制,求置河西道,永为魏藩。魏廷嘉其识时,诏许:去“夏”国名,改“西凉路”;夏主降封“凉国公”,世镇河西;则授银青光禄大夫、河西道安抚使,仍理民政。诏下,党项旧臣恸哭祖庙者数百,斥则为“国贼”。则默然受之,唯促行归化条令。
龙兴十一年春,则感风寒,竟一病不起。临终召弟子曰:“吾十八载奔波,复一虚名;又数载经营,毁此虚名。非反复也,求活路耳!后世论我,或誉或毁,皆可。但言灵州夏则,未负河西苍生足矣...”言讫而逝,年六十三。讣闻,魏帝遣使祭,谥“文襄”。然河西父老私谥“哀忠公”,至今祠祭不绝。
史臣曰:夏则一生,裂乎两端!昔以亡国孤臣,收遗烬于绝地,十八载矢志,终使宗庙重光,此功烈也,足耀贺兰!然主政后,外托强援而自削爪牙,签城下之盟,启驻军之衅;及至献土归化,虽存生民,实亡其国。昔者借魏力复国,终赖魏力亡国,岂非谋国之大谬乎?然观辽亡后,契丹王族几无遗类,而河西晏然,党项之祀得绵延至今。则之委曲求全,使百万众免蹈契丹覆辙,其功过是非,诚难遽论。谚云“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其守约之谓欤?然以一己之智,承累世之重,欲于虎狼间觅蝼蚁生路,终不免声名狼藉,亦见小邦末世之悲也!--《西夏书事,卷一百七·臣僚三·夏则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