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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的脚步声中也有我们的胆怯,我们的胆怯之中也有对现在小是儿的不知底细──过去把他剥一层皮我们也能认出他,问题现在不是我们剥他,而是他自己在剥自己,这就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了,这比让他来剥我们还让我们吃惊呢。他说着说着不是把我们的脑袋变成醋瓶挂在我们的头门上,而是把他自己的醋脑袋和我们的夜壶联在一起──成为我们的标志,这就让我们惶恐不安了。说来说去他姥娘去不去世倒没有什么,但是他姥娘的去世给他提供了一种反弹,于是他的断裂也就成了世界的断裂,这样事情就大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他姥娘去世呢;早知去世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还不如让我们自己去世呢。小刘儿从此就要扬着小身子在那里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了吗?我们把同类变成异类不感到害怕,但是眼见着一个异类变成了我们的同类,就好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一个刚刚还躲在墙角看我们脸色下菜的人,转眼之间就坐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跷着腿叨着雪茄和我们平起平坐谈着同一个话题在每一个话上他比我们的主意还要多一样,我们是多么地吃惊、伤感和无可奈何呀。我们不怕把自己的同类变成狗,我们就怕一条狗的魂灵又变成了人。就因为一个姥娘的去世吗?本来是愤怒,现在就变成了好奇;本来是好奇,现在又成了怀疑──但等他们蹑手蹑脚和铺天盖地来到后河沟旁的时候,他们竟发现他们的寻找再一次使他们失望了。他们要找的小无赖没有找到,他们看到的小刘儿,这时却成了一块石头。石头本来是硬的呀,但这时他们看到的石头竟是那么地揉和、柔软和柔情似水。他们看到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汪水,一匹绸缎,一缕清风和一朵流云。雄赳赳挺着小身子的形象没有了。这让他们看了一个稀罕,也让他们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但令他们失望的是,这块柔情的石头,温暖的态度并不是对着他们这些叔叔大爷的;看来石头生前也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呀;它对着的竟是它自己,竟是自己的内心。石头在石头面前已经是不存在了。它是那么地忘情和投入。它两条腿跪在地上,它的冰凉的手向前伸着,似要抱住一个把它领走或把它留下的亲人的腿。这个人一定是慈祥的它的长辈吧。一定是从小把它养大的人吧。是谁从小把石头养大了呢?谁怀里一直揣着一块石头呢?现在这个人走了,还留下一块石头在那里习惯地伸着手呢。它的石朦朦的眼睛里,充满着希望和企盼呢。它知道走了的那个人总有一天还会来抱起它和带走它。铺天盖地走来的人它不在乎,这一切都跟它没有关系,它只是等待来回抱它的人。当叔叔大爷们羊婶兔大娘们感到吃惊和愤怒甚至为石头的举动有些动情和感动之后,他们又理智地说,说它是一个傻冒它真是个傻冒,说它是块石头它真是块石头,海枯石烂,哪里有这回事呢?谁能等得到那一天吗?这样的等待在我们故乡历史上不是没有过,瞎鹿当年不是天天到打麦场等待他儿子阵亡的消息后来不是天天到打麦场等待他「媳妇」归来的日子等来等去都成了一个冰人后来又冰消雪化还是等了一场空吗?我们现在无非又看到另一个瞎鹿而已。这些艺人和文痞,硬是把他们的理想当日子过哩。如果你们把这一点错乱用到艺术上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你们在生活中也人戏不分地苦苦等待,到头来吃亏的是谁呢?无非你也变成另一个雪人和另一块石罢了。我们故乡是一个连眼泪和尿臊都不相信的地方,怎么还能相信你一个雪人和一块石头呢?看来看去,原来看了一个荒谬。这下叔叔大爷们放心了。他们打着得胜鼓,唱着凯旋歌,离开后河沟回家继续上床。天刚蒙蒙亮,还可以再睡一个回笼觉呢。但是叔叔大爷们生灵婶娘们哪里料到,就在他们得意和料想世界上这个阴谋难以得逞的几百年之后,一股清风和一朵流云就真的飘到了这个故乡的上空。故乡遍地,一下就开满了蒸腾的黄色的花朵。天空中飞满了祥鸟。音乐由天边从低到高响了起来。太阳出来了。俺姥娘回来了。这是石头跪了几百年的代价。姥娘充满天地地走了过来。她还是那么地慈祥和家常,她仍然穿著掩襟的褂子,腿上绑着裹腿,胳膊上挎着一个割草的篮子。她满面笑容,就像几百年前和孩子在地里割草或是在灯下谈话的模样。她慢慢走近,一把就抱住了地上的石头。孩子的心在几百年后有了着落。孩子几百年空空的手终于抱住了自己的姥娘。姥娘的泪唰唰地就流了下来。姥娘的泪流到了石头的头上、身上和脚上。姥娘的泪流到了石头的眼睛里。歌声轰鸣了。石头慢慢地溶化了。石头又变成了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姥娘说:
「孩子,咱们走吧。」
孩子点了点头。幸福地趴在了姥娘的肩上。他没有问姥娘要带他到哪里去。姥娘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孩子脸上还挂着泪,就在姥娘的肩上幸福地、安静地、一切都感到安全地睡着了。孩子跟姥娘走了。后河沟子里的石头不见了。但是睡眼惺忪的故乡的叔叔大爷们,并不知道石头和孩子哪里去了。偶尔起五更到后河沟子里拾粪,还瞅着这块空地和石头印子说:
「这块石头哪里去了呢?被哪个王八蛋捡便宜扛回去当了拴马桩呢?」
接着就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想到这一步呢?便宜怎么让别人占去了呢?石头对我们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我们怎么也能对石头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呢?当然,他们接着又英勇地说:
「就是后河沟子里没有石头,我们到这里拾粪和放羊一下子感到不习惯,但是这并不能影响我们继续我们的理想和继续搞我们的同性关系呢。我们理想不灭。不就是一块石头吗?不就是一个小刘儿吗?少了一个小刘儿,我们也就是少了一个麻烦。因为他的事我们损失得还少吗?连村长都有些不着腔调了。粪堆上的半旗,不就又可以升成满旗了吗?」
接着故乡像一部机器一样,又轰鸣着正常运转起来。停车只是一瞬,断裂只是一会儿,接着一切又照旧热闹起来。众人和众生灵又开始在打麦场上群魔乱舞。粪堆上的满旗,随着风在那里「呼啦啦」地飘扬。但是,从此,小刘儿和姥娘,在这个故乡就不存在了。小刘儿再在故乡天边的缝隙中出现,就已经是又一个魂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