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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府的冬,凛冽干燥,风卷着细碎的沙砾,抽打着宫墙厚重的青砖,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手在剥蚀着这座复国未久的都城最后一点温润。
宫城深处,文华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西夏的宰相夏则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堆积的奏折如同连绵的沙丘,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着西夏复国后难以喘息的现实。
他批阅的速度不快,每一份都看得极仔细,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已刻上岁月与风霜的面庞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鬓角那缕突兀出现的刺眼白发,在明暗间愈发清晰。
一份来自东边的军报被他拿起又放下,西京道都已经被魏国收复了,如今西夏的旁边就剩下一堆辽国的残兵败将,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没办法收复西京道,也没办法回到草原,所以他们将目光投向了西夏--在清水河附近,这些一败涂地后红着眼睛想要抢一把的辽国残兵已经和西夏的军队僵持一个多月了。
西夏前线六万大军,耗费钱粮无数,面对辽国西京道如今那点残存的、人心惶惶的溃兵,竟连一条小小的河流都快守不住,战损的数字触目惊心,将领的辩解苍白无力,夏则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魏国收复西京道,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北伐上京后,这样的“僵持”与“失利”几乎成了常态,党项勇士的血,似乎真的在亡国后的十几年里,被辽人的铁蹄和压迫磨掉了最后的锋锐。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战场上党项士卒面对辽人骑兵冲锋时,那压抑不住的低沉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不是没有血性,而是...根子里的某种东西,好像断了,这感觉比当年复国无望时的绝望更让他心寒,绝望尚有奋起一搏的悲壮,而如今这种绵软无力的困顿与僵持,更像是一种缓慢的窒息。
另一份奏折来自户部,字里行间都透着焦灼与无奈,国库已经半空了,复国初期的豪情早已被现实碾碎,为了供养那支打不出去的军队,为了维持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度的基本运转,为了填补魏国驻军那“合理”的开销,西夏几乎榨干了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子民,征调粮草的文书发下去,回应的往往是地方官哭诉民力已尽、民怨渐起的奏报,夏则提笔,在奏折末尾批下“着令肃州、甘州再行筹措,务必保障前线冬衣粮秣”,笔锋依旧沉稳,心却沉得更深,他知道,这道旨意一下,肃州和甘州这两个西夏腹地仅剩的富庶之地,恐怕也快被掏空了。
还有一份,是工部关于修缮宫城几处破损殿宇的请求,数额不大,但在这捉襟见肘的时候,任何额外的支出都显得格外刺眼,夏则几乎能想象到,这份奏折递到陛下面前时,她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下意识盘算这些钱堆起来能有多高的心思,他提笔,毫不犹豫地写下“驳斥”二字--复国,不是为了重现当年西夏王宫的奢华,而是为了给活下来的党项人争一条活路,体面?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如今已经很难从魏国要到援助了,如果不是归还了河套平原,让魏国破天荒地翻了几倍今年的朝贡,也许京城都快出现饿死在街头的身影--这并不夸张,实际上西夏如今的财政情况只会比想象中更坏,辽国占据这里的十几年间,简直把地皮都刮完了几层,就算复国,就算夏则已经穷尽心力想要让百姓的日子过好一点,可这种穷困潦倒的现状远远不是几年就能改变的。
放下笔,夏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靠向椅背,揉了揉因久坐而酸痛的眉心,目光投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宫墙内几株枯瘦的老梅,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倔强地挂着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殿内炭盆烧得不算旺,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木炭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这里是西夏的心脏,是他耗尽半生心血、燃烧一切执念才重新搏动起来的心脏,殿外守卫的禁军,对他投来的目光是发自内心的崇敬与敬畏,在如今的西夏,宰相夏则的威望,甚至隐隐凌驾于那位年轻的女帝之上,是他,从历史的尘埃里拾起了西夏的残骸;是他,在魏辽两大巨兽的夹缝中,为党项人寻得了一线生机;是他,用尽手段,将那个流落魏国的小侍女,推上了这象征复国的王座。
然而,这煊赫的权势,这万人之上的地位,他真的在意吗?
他端起桌角早已凉透的粗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汤,目光掠过堆积如山的奏折,掠过空旷肃穆的大殿,最终落在那摇曳的烛火上,火焰跳动着,映照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他的目光最后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际,那里,一只孤鹰正逆着凛冽的风沙,艰难地盘旋,最终消失在铅云深处。
十八年了。
从那个国破家亡、血火焚城的雨夜,从背着襁褓中那个小